舒芜 :聂绀弩旧体诗集《马山集》之谜
《马山集》是聂绀弩的旧体诗小集,他自选自编,署名“疳翁”,有一九六二年三月的小序。没有出版,只有他自己手抄的稿本一小册。《马山集》手抄稿本在“文革”中与别的书刊一起被红卫兵抄去。当时青岛一个高三学生陈继明(现在是青岛胶州湾书画社社长陈博州)大串联来京,住在北京市一个中学里,偶然从 该校红卫兵抄家来的书报堆里“偷”得这个手抄稿本,后来辗转寻访,查明署名“疳翁”就是聂绀弩。那时聂绀弩已经逝世,他至死也不知道这本小册尚在人间,有人珍藏。 消息公布后,关心的研究者注意到,此集所收三十来首诗,后来都曾由作者自己陆续公开发表,或经研究者陆续搜索到,并无特别的佚诗。研究者集中注意两个问题:第一,聂绀弩为什么编此一集?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包括他最亲密的诗友谈到过?第二,《马山集》之名何所取义? 解决第二个问题,有一条线索,就是疳翁的那篇小序。小序含蓄恢诡,论者各加以推阐,虽未必能全得原意,大致也差不多。 更难的问题是第一个:聂绀弩为什么编此一集?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包括他最亲密的诗友谈到过? 本来这也不成为问题。诗人自编诗稿,拿不拿给别人看,随他自愿,不给别人看也没有什么奇怪。可是,聂绀弩自编诗稿,从第一本《北荒草》起,是喜欢拿给朋友看的,而且据说动手编《马山集》还在动手编《北荒草》之后,于是这就成了难解的问题。 包立民先生就是这样提出问题,他在《<马山集>失而复见始末记》中说: 《马山集》的定稿日期是1962年3月,介乎《北荒吟草》的初稿和修订稿之间……可见,六十年代的聂绀弩,曾经汇编了两部手抄诗稿,一部是《北荒吟草》,另一部是《马山集》。《北荒吟草》,尽友皆知,有些友人还得到他署名惠赠的手抄本或油印本。可是《马山集》却无人知晓,连他最可爱的两位学诗的老师和心腹好友也无例外。这是为什么? 包先生是根据曾经见过《北荒吟草》稿的史复(罗孚)先生、徐城北先生两位多年后的回忆,算出《北荒吟草》“初稿编成于1962年春,修订稿完成于1963年”,才确定《马山集》编成时间为“介乎《北荒吟草》的初稿和修订稿之间”,才提出这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既然动手编辑在先的《北荒吟草》广泛送给友人看,动手编辑还稍在后的《马山集》为什么秘不示人呢? 由此可见,《马山集》与《北荒吟草》的编辑究竟谁先谁后,是个关键。 我以为,经见者多年后的回忆,很难保证准确,我们还是来看看文本本身的比较。 《马山集》里面有与《北荒草》(《北荒吟草》后来定名《北荒草》,有油印本)同有的诗,现在将两本比较如下—— 马山集·龙江 龙江打水虎林樵, 龙虎风云一担挑。 疏雪飞争双鬓白, 密山拱让两肩高。 周旋草棘无余子, 叱咤荒寒入六朝。 老始风流君莫笑, 好诗端在夕阳锹。 北荒草·柬内 龙江打水虎林樵, 龙虎风云一担挑。 邈矣双飞梁上燕, 苍然一树雪中蕉。 大风揹草穿荒径, 细雨推车过小桥。 老始风流君莫笑, 好诗端在夕阳锹。 舒芜按,马山本第二联“疏雪飞争双鬓白,密山拱让两肩高”刻画老残,不免寒酸气,第三联“周旋草棘无余子,叱咤荒寒入六朝”语意晦涩,都不如北荒本。后来定本亦均从北荒本。 马山集·挽必松 为一同北征者死于完达山下 九尺曹交尚出头, 终身恨未打篮球。 男儿白死花岗石, 天下苍生风马牛。 大雪翻飞黄鹤杳, 万山重叠赤杨秋。 谩云冠带棺中去, 知有一棺附汝不。 北荒草·挽毕高士 九尺曹交尚出头, 终身恨未打篮球。 丈夫白死花岗石, 天下苍生风马牛。 雪满完山高士毕, 鹤归华表古城秋。 谩云冠带棺中去, 万木森森也自愁。 舒芜按,马山本第三联“大雪翻飞黄鹤杳,万山重叠赤杨秋”稍泛,不如北荒本颠倒姓名毕高士为“高士毕”,又点明“鹤归”,痛表哀挽。马山本末句“知有一棺附汝不”紧跟上句“谩云冠带棺中去”,稍嫌黏着,不如北荒本超脱。后来定本亦均从北荒本。 马山集·归途 雪拥云封山海关, 朝来暮去不曾看。 文章信口雌黄易, 思想锥心坦白难。 扪虱纵横诚痼疾, 屠龙今古老江干。 偶抛诗句凌风舞, 一夜车窗旅梦残。 北荒草·归途二首 雪拥云封山海关, 宵来夜去不教看。 文章信口雌黄易, 思想锥心坦白难。 一夕尊前婪尾酒, 千年局外烂柯山。 偶抛诗句凌风舞, 一夜车窗旅梦寒。 舒芜按,马山本第二句“朝来暮去”,朝,可以是拂晓,暮,可以是黄昏,都不是绝对看不见;北荒本改为“宵来夜去”就完全看不见了。马山本“不曾看”,没有表明是主动是被动;北荒本改为“不教看”,就表明不是我不看,而是来往时间所限不教我看到。马山本第三联“扪虱”“屠龙”两典太俗滥,太有“恨恨而死”意味,不如北荒本寓郁忿于超脱。后来定本亦均从北荒本。 其他例子不详说,上面关于诗句优劣的评论其实也无须说,反正诗人总是认为怎么好就怎么改,改到满意才会作为定本留下来。肯定了这两点,就足够肯定《马山集》的编辑是在《北荒草》编辑之前,并不是介乎《北荒草》初稿与修订稿之间。 那么,聂绀弩之所以没有将《马山集》告诉过任何人,大概因为当时气氛还比较紧张,不便拿出来,后来回念,又对其中诗句尚多不满,觉得需要斟酌修改,不必拿出来,没有更多的深意吧。 现在,陈博州先生要将《马山集》影印出版,要我参加研究。我觉得此集的意义主要在于提供三十几首聂诗的最初文本,可以和后来定本对照,探索诗人修订打磨的辛勤历程,体会诗人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诗是打油诗的道理。浅见如此,还请大家指教。 二○○六年九月二十六日,舒芜在北京。 |
| | 责任编辑: 怀民 |
舒芜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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