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学研究七人谈兼评金学新著《致命的狂欢》 戴建国 1953年12月生,历史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从事法制史、古文献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 潘金莲:“为情而生,为爱而亡”的悲剧样本 “万恶淫为首”,历来把潘金莲作为“天下第一淫妇”来审判,接着此起彼伏的骂评立即简单得堂而皇之地变成了入情入理的文学审美了。对潘金莲做入情入理的审美,作者则主张“在同情中了解,在了解中同情,方能持平”,试问潘金莲的色艺双全、智敏真率的特性,如此一个“虎中美女”不由自主错配给了“纸虎儿”武大郎,此时,该严责的是夫妻厮守的痛苦无悔还是封建婚姻制度的残酷无边?潘金莲与西门庆的热恋,鼓动起生命的激情之后,潘金莲不过是众妾之一,“她是个唯性、唯欲、唯情主义者,舍此种种,别无所求。她以性为命,为情而生”。无钱无势无子的潘金莲在封建妾媵制度和男权主义双重锁链下生存拼打,最后,在“金瓶梅”世界里,这一最为风流的女性,命运与结局却最为悲惨。既然说中国小说第一毛病是描写淫态过于显露,这也正反映了妇女一直处于淫威歧视的被玩弄的困境中。潘金莲“以性为命,为爱而亡”,她为妻不如意,为妾不安宁,始终做不安做不稳奴隶,这不正写出了历史时代的更深层次的悲剧意义吗?石钟扬反复精读文本,多元审视文本,这样他的思考结果就不是空穴来风的臆语,也不是人云亦云的搬演,而是掷地有声的洪音,是力透纸背的椽笔。当前,由于浓烈的男权主义心态导致的对《金瓶梅》中女性的骂评甚是流行,《致命的狂欢》一改前辙时调,其思考的胆量何其可贵!石钟扬的一番话很是发人深省的:“对于女性的评论,我既不持女权主义,也非‘哀妇人而为之代言’,却主张至少可以‘妇女之友’(非金莲之友)的立场,设身处地去解读她们。以慈悲为怀,在同情中了解,在了解中同情,切忌以骂代评”(《致命的狂欢》第18页)。对那些习惯骂评而未明了审美的研究家们而言,这也不啻是逆耳忠言。 潘氏绝非生来就是坏女人 陈协 文学副教授 身材魁伟、相貌堂堂的武松的出现,才真正激起了潘氏从“无性无爱”的长期压抑的婚姻痛苦中挣扎出来、希冀追求个人幸福的心底波澜。这种不惜违背纲常伦理的激情喷涌,虽然极易遭人诟病(潘氏未必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恰恰是封建时代深处底层的女性个性复苏的一种绝好的体现。然而,她的由性爱意识的“朦胧觉醒”而催生的近乎飞蛾扑火式的大胆追求行为,却遭到了武松的无情“断喝”。因而与西门庆的偶然邂逅以及随之而燃起的冲天的“生命烈焰”,也正是不甘于命运随意左右的个体生命意识,在觉醒导引之下必然而又合理的选择。 石著通过对小说文本以及各种资料的条分缕析,相当完整地揭示了人物内心乃至灵魂所遭受的足以窒息生命的巨大的精神困窘。有了这样的逻辑起点,潘氏由“爱”而衍生的“协从杀夫”的恶行、与西门庆妻妾之间的生死争斗,甚至是与陈经济的乱伦和琴童的苟合等为人所不齿的行为,便都有了与这一特殊人物性格发展与延伸完全吻合的合情合理的解释。 评价潘金莲,自然无法回避一个“淫”字,而在传统意义上,淫又为万恶之首。众多论者对潘氏的如潮恶评,最根本的原因是囿于传统道德观念的影响,以致于过多地看到了潘氏的淫荡之“迹”,而较少去关注或忽视了“迹”的背后所掩盖的封建时代的女性一颗痛苦而又叛逆的心灵。其实潘金莲自有其逐步走向“淫荡”与“罪恶”的真实的心路历程:两次被卖身的悲惨经历、张大户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将其强行许配给武大郎的“残酷安置”、身嫁武大之后事二夫的屈辱现实、与武大“无爱无性”的婚姻等等,这便是潘氏早先所必须直面的恶劣的生存环境。而即便有如此的种种不堪,此时的潘金莲也并无实质性的抗争,反而一度萌发了“嫁鸡随鸡”的安守宿命之心。由此可见,潘氏也决非“生来就是坏女人”——这才是潘金莲真实的原始“性格起点”。 潘氏并非“天生的坏女人”,但却也算不得为爱而亡 王学钧 1950年7月出生,苏州大学硕士,现任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研究方向:古代、近代小说与市民文化。 在《金瓶梅》中,潘金莲并非“天生的坏女人”。尽管潘金莲求爱的方式错误甚至犯罪,但她只有两条道路可选:或者与武大郎过着无爱也无性,永远忍受这种令她“憎嫌”的生活;或者就是“偷情”,乃至犯罪,否则便无以获得她向往的爱情或性爱。她既然不可能在精神上回到令她“憎嫌”的过去,又被环境和情势所迫,便被迫走上绝境: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只好孤注一掷,走上犯罪的道路。这就生动地解读了潘金莲悲剧命运的原因。 石先生认为,《金瓶梅》所展现的潘金莲是“以性为命”、“为爱而亡”的悲剧。石先生对潘金莲的解读具有一种片面的深刻,颇有启发性。潘金莲对爱情的自由追求的确内涵了与婚姻制度冲突的必然性。但石先生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西门庆之死与潘金莲有直接关系,这也是许多论者称潘金莲由一个美丽无邪的女子终于变成“色情狂”的重要根据之一。西门庆那天原已不舒服,又与王六儿纵欲,归家已是三更。到潘金莲房中后,他疲倦已极。但潘金莲一下给他服下三粒胡僧的丸药(性药),以便自己纵欲,导致西门庆油尽灯枯——脱阳。此后的几天,西门庆气息奄奄,但潘金莲还是恣意纵欲,致使西门庆“死而复苏”好几次。主妇吴月娘怀疑西门庆的病是潘金莲纵欲所致,加以查问,但她赖得一干二净。西门庆临死前,吴月娘等为他祈天发愿,望他不死,但潘金莲连个愿也不肯发。小说如此描写的含义,似乎不是“为爱而亡”的悲剧所能包含。 潘金莲正像是一面魔镜 杜进 性别文化研究学者,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 中国人忌讳“淫”字,钟扬先生为潘金莲翻案,一片苦心地将兰陵笑笑生的这个“淫”字做了他独到的解读。钟扬先生一路“去淫化”的解读,是要对抗《金瓶梅》“污秽说”,还《金瓶梅》一个朗丽清明的世界,还潘金莲一个如水的女儿身。美则美哉,只是,那还是不是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和潘金莲?研读《金瓶梅》和潘金莲的读者答不答应? 潘金莲的戏在《金瓶梅》中之所以精彩,就是因为她超人的旺盛的情欲。不仅自己被鼓荡得不能自己、骚动不安,也使得整部小说充满了不安和张力。兰陵笑笑生让她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释放着她身体里那膨胀的、紧张的、混乱的、无法控制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弗洛伊德说的“本我”,它是一切创造性的源泉,也是毁灭一切的根源。潘金莲真像是一面魔镜,让我们得以窥见“情欲之物”——它的蓬勃、它的美丽、它的凶猛。试想,抽掉了情欲,潘金莲的生命一定是苍白干瘪的,那些打情骂俏、花前月下也会索然无味。在一个女性毫无平等、尊严的男权统治世界,潘金莲牢牢地把握着她唯一的自主权——情欲自主权,用她的躯体对男权统治进行着颠覆和冲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