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随这个名字,是20世纪学术史上一个隐秘的存在,其所涉博杂,诗词、佛学、曲学、杂剧,似都应有其一席之地,他最卓越之处却在把“禅”的某种特质运用于诗词之授习上面,其“代表作”《驼庵诗话》不过是学生叶嘉莹在上世纪40年代听其讲课所做之课堂笔记,叶氏上世纪80年代编《顾随文集》将其置于“附录”之中,可见,并未将其看成顾之正式“著述”,而恰恰是这些“课堂笔记”里的语言断片,灵光闪现,成就一个鲜活的“讲堂上的顾随”,它更不受规范的制约,从森严的壁垒里跳脱出来,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以“感”为中心的授习方式,如叶氏所论“纯以感发为主,一任神行,不空依傍”、“常是先拈举一个他当时有所感发的话头,然后就此而引申发挥,有时层层深入”,大抵依靠解诗人极其敏锐细微的感受力,兴会如水推波,层层推进,以达诗理之自觉。 顾并不过多地在“记问之学”上打转,也不似前之诗话者或纠缠于作者背景,或以佳与不佳为囫囵的整体独断。他更喜欢深入到诗歌的“肌理”里去,词之音调、轻重、色彩、气味、力度、哀乐……纵横开合,铁骑突出。其批评方式,更接近于“评点”家风,他评论陶诗“恬静中的热烈”,曹子建“有觉而无情思”,老杜“始终没得到和谐,始终是个不安定的灵魂”,评太白诗“有豪气,但‘豪气’并不可靠,颇近于佛家所谓的‘无明’。一有豪气则成为感情用事”,批李长吉“与西洋唯美派相通,有感官的交错感”,都可说独具只眼。虽为评点家风,顾却未陷入金圣叹一路之“硬解”或“参死句”的死角里去,其“精彩处”未必是“阐释”,而多有“发挥”,是“夷犹”里的清晰,“泛泛若水中之凫”。解诗人在字句中细微地“体验”跳脱出来,跳进“人生的旋涡”里去,故其境阔,若仅以“解诗人”观之,则又错过顾之“用心”。于顾观之,“一切‘世法’皆为‘诗法’”,诗歌不过是人生的罗网,无一物可逃其外。无怪乎许多年后,叶在笔记上空白处写上“顾先生讲书有时只是借他浇自己的块垒,隔此数十年之后重读笔记,体会更深。”此话可谓见道之言。 顾随讲授诗词之立足点,始终未游离于“人生”之外,他不喜白石一路,“白袜不沾泥”,遗世自赏,戏之曰“豆芽菜诗人”,大抵讽其无生长土壤的。顾氏特别强调“力”的概念,“诗”应在人生的“担荷”中生发,在心物矛盾时则生力,“诗之好,在于有力……不可勉强,勉强便成叫嚣,不勉强即非外来的;二、不计较。不勉强不是没力,不计较不是糊涂。”在中国的诗学传统里,生之力与生之趣,生之色彩皆三而一,都是生命生活之“兴”。联系后来叶嘉莹所提出的“弱德之美”,认为“弱德之美”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一种属于隐曲之姿态的美。(叶嘉莹)”与顾氏强调的“力”相互比照,似为一种美学藤脉之分蘖,“弱德”恰恰是“力”之极端,是力之“收”,亦是力之含藏。 我们发现,从顾到叶,似乎完成了中国诗歌美学上的一次“收放”。在20世纪的诗词学研究方向开始向西方学术规范靠拢的背景中,顾氏这一脉以“感发”为特色的诗歌教育似为留存的最后一根敏感的神经末梢。 《顾随诗词讲记》顾随讲 叶嘉莹笔记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4月版 定价:24.8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