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往往是痛苦的结晶,或是身世或是精神的痛苦,才使得艺术在灵魂负役般的煎熬和磨砺中得以升华而成为不朽——我在展读徐渭的行草《青天歌卷》时撞击心头的便是这一感慨。 在民间,关于徐文长的传说与故事最多。他,首先是个智慧的化身。比如《对课》里说,私塾的一位老先生出了很怪的上联:“喜鹊叫,尾巴翘,越叫越翘,越翘越叫,叫叫,叫叫,翘翘,翘翘;”十四岁的徐文长对曰:“蚂蟥游,身子缩,越游越缩,越缩越游,游游,游游,缩缩,缩缩。”简直是个天才!其次,他又是为民作主、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民间斗士。比如“山阴勿管、会稽勿收”说的就是他痛斥山阴、会稽两县官员不尽职守的故事。 一个平庸的人,是绝不会屡屡遭遇如徐渭那样的独特命运的。 然而,正是这样苦难的人生经历,造就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徐渭最震撼人心的地方,是他伴随着苦难的一生,在与灵魂的苦苦搏斗中,在坚守自我坚持艺术的崇高性上耗尽了心力。 徐渭曾向人说过:“吾书第一,诗第二,文三,画四”。他的用心,以我猜测,无非是想让人注意寻找积淀于他笔墨之外的东西吧! 展观徐渭的佳作《青天歌卷》,开首数字,似乎还心平气和,可是没写几行,便按捺不住奇逸的情思和表现自己的冲动,字形忽大忽小,笔势或断或连,结体或正或斜,用墨或浓或淡。有时一行一字,有时一笔数字,来不可止,去不可遏,奔腾起伏,千态万状。四百年后,追随着那纵笔挥洒的墨痕,同样让我触摸着一种无法使人平静的激情。用荷迦兹在《美的分析》中的话说:“尽管这里是一种线条”,却能启发人们去想象“它包含着各种不同的内容”。使人联想起:群山中的奇峰,急流里的风樯,开合的云涛,奔走翻飞的游龙……他打破了传统的规矩,又实现了新的平衡。只有把笔墨与生命熔铸在一起的人,才会把生命对自然的渴望转化为笔底风光。这里,书家不是在写字,而是用自己的心灵在表白,在倾诉,在抒情,在发泄,他似乎要用这支笔支撑自己的人格,负载苦难的重压,展现美好的愿望,告示生命的呐喊。诗文书画,相对徐渭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载体,承托着这个载体的却是一种人格力量,一种超越生命之上的精神追求。 把目光从《青天歌卷》中移开,再注视徐渭的其他巨幅草书,那塞天塞地的布局,狂放离乱的走笔,大江东去的气势,你说什么也不能把它与孤寂、寥落联系在一起,与平和、简远联系在一起。他展示的是雄健,壮美,恣肆,豪放。徐渭与平庸,轻巧,小家子气是绝缘的,他以特有的狂态为中国书法史添加了浓重的一笔,即使是“颠张醉素,”也不得不逊他一席之地。可是,他那狂态十足富有创新的书法风格同样不为时人所看重。不看重就让人不看重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的是书者要有自知之明。徐渭在《题自书一枝堂帖》中十分感叹:“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书。然此言只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你听,徐渭有多狂多倔强!他不愿“多买胭脂画牡丹”,也不愿“以近而忽之”后的随大流,照样取其意气,写他自己所谓“真我面目”的字,他之自言“吾书第一”,真是对时人俗眼的一种有力的反拨。三四百年之后,犹令人想见他当时坚定不移不为时风所惑的大勇气。这种勇气,这番见解,自是大家的风采。 今天,我们欣赏徐渭的书法,侧重点也正是基于他变化了我们的整个视觉:论其大局,论其气势,论其时代意义。当然,在徐渭这个“不平衡怪物”的笔下,我还注意到了他所独具的“各趋极端”的气质倾向,而这种气质的形成之因,却是社会对他的不公平的待遇和他对世道人生的一种反抗,而最后凝结为超乎常人的一个“奇”字。徐渭曾于四十五岁作《自为墓志铭》,说到他自己的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放,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故其死也,亲莫制,友莫解焉。尤不善治生,死之日至无以葬。”难怪袁宏道惊呼:“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这样一个“无之而不奇”的特征,也许便是我们平常所谓的“天才”特征。天才是什么?我的理解便是创造,精神之光穿透生命表层的创造,革故鼎新从无到有的创造,在内外两界压抑与反压抑,反抗与顺从,堕落与升华的角力过程中的创造。 徐渭成功了。 他生前贫病交加,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但他却在身后给我们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教后人享用不尽…… 来源:《文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