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是苏轼《十八大阿罗汉颂》中的两句,写得确实不错,当时就传扬开来。和他同时代而稍后的惠洪,用这八个字做韵脚,写了《余在制勘院昼卧念故山经行处用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为韵寄山中道友八首》,五绝八首,顺序每首取其中的一个字押韵。 惠洪十分欣赏这两句,取来 做自己诗作的韵脚,是古代文士常习,本不足为奇。可是,再过几十年,到了许顗的《彦周诗话》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评价: 韦苏州诗云:“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东坡用其韵曰:“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如东坡《罗汉赞》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八字,还许人再道否? 开头将苏轼一抑,批评他不该和韵韦应物的绝唱;然后用这一抑做衬托,把“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评为更出色的绝唱。许评一出,后世的诗话也有照搬的,也有沿用其意的,总之,可以说是众口一词,别无他说。 平心而论,上述苏轼的八个字确实比韦应物的十个字意韵更为引人入胜,从前者传诵更广即可证明。不过许评所谓“还许人再道否”,虽是告诫后人别再鹦鹉学舌,骨子里却是铁板钉钉地肯定了苏轼这八个字的首创权。这样,问题就来了。 其实,写作这件事,不过是用一个个字(指汉字)排列组合来表达心中所思所想。世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要你用的是众人都可以用的字,你所选择的排列组合,难保别人没有选择过;小孩说出成人口气的话,老人的话流露出童心未泯,不都是常有的现象么?苏轼这样的大文章家也不会例外。 就说“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八个字吧。《历代赋汇》卷一○六唐刘乾《招隐寺赋》开篇就包含了与它极为相似的排列组合: 其始穿竹田以行,崎岖诘曲十馀里而后至。草木幽异,猱猿下来,空谷无人,水流花开。(《全唐文》卷九五四全同) 八个字中就差一个字,苏轼用“山”的地方刘乾用了“谷”,也还算近义字。他没有苏轼那么有名,更没有苏轼那么幸运。不仅没有人用他的句子做诗歌的韵脚,更不要说有诗话为他作顶级评价了,而且如果不是《招隐寺赋》,他在人间就可能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傅璇琮、张忱石、许逸民编撰的《唐五代人物传记资料综合索引》也就可能收录不到他。而刘乾可是在苏轼之前的人啊。 但我们也不能就此说:苏轼利用刘乾的成句,改动了一个字。刘乾的句子,在他前面的人也有过类似的排列组合: 寒天正飞雪,行人心切切。为同万里客,中路忽离别。别君汾水东,望君汾水西。积雪无平冈,空山无人蹊。羸马时倚辕,行行未遑食。下车劝童仆,相顾莫叹息。讵知佳期隔。离念终无极。(张籍《张司业集》卷一《寄别》,《全唐诗》卷三八三作《寄别者》) 有了和苏轼所写相同的“空山无人”四个字,和刘乾只差一个字。再看: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缜密》) 又有了和苏轼所写相同的“水流花开”四个字。在《全唐文》中,张籍出于卷六八四,司空图首出于卷八○七,都在刘乾所处卷九五四之前。刘乾可能利用二人的成句稍作改动组合,也可能自己独立构想出与二人部分重合的文句,我们无法定论;苏轼的八个字与张、司空、刘三人文句的关系也是如此。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彦周诗话》对苏轼这八个字的“还许人再道否”的评价是不恰当的,而且对后世形成了广泛的误导;而引用来抑一下苏轼的韦应物诗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和韦应物差不多同时的皎然也写出过前一句: 秋风落叶满空山,古寺残灯石壁间。昔日经行人去尽,寒云夜夜自飞还。(《杼山集》卷一《晚秋破山寺》)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下》) 这段话是就《尚书》发论的,而且把不可尽信的理由讲得十分清楚。孟子认为,对于孔子整理过的经典著作,尚且不可尽信,何况其他? 于是,后世就有了提醒人们读书(广义的书籍)要认真思索查考、不要盲从的格言——“尽信书不如无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