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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40年代后期，出版人、学者陈灨一刊刻文集，乃请乡先辈，著名植物学家胡先骕作序，此文未载于《胡先骕文存》《胡先骕诗文集》等，仅有绝少论文偶然提及，鉴于其价值，全文抄录如下： 《甘簃文集叙言》 曩登匡庐，得见义宁陈先生于散原精舍，语及吾乡晚近文士，散原喟然曰：“当清嘉、道间，翁覃溪学士三使豫章，而有古文在新城之言。盖新城自陈凝斋先生以朴学大昌于世，厥后鲁絜非进士及凝斋之孙石士宗伯，皆能传其学。宗伯师其舅氏絜非，复为惜抱高第弟子。当其盛时，海内言桐城者，必并举新城。湘乡曾侯所谀之二陈广敷、懿叔，又俱凝斋之曾元孙也。晚得灨一，则其曾元孙镜之先生之冢孙也。为文雄俊渊永，非墨守桐城一家所能囿。而于其先世之流风余韵，犹有焉存者。此凝斋垂裕后昆之效也。”予素知灨一，观其辛壬之交，解囊刊文艺志，月出二集，历五年不衰。一时硕儒宿彦，咸为之述作，声光甚茂。于是灨一俨然为文坛盟主。尝以尺笺通殷勤之欢，张吾所为文字于卷首，以示结纳。迨相见故都，始获尽览其诗文古辞。知其不独寝馈史迁书，若论说碑铭序说之类，格严而正，辞婉而达。似水之有源而流长，木之有根而枝盛，纡徐雅驯处，如六一居士，殆山川灵渊所钟，而欲追踪吾乡之先哲耶。夫情发于中而形于辞者，谓之文。灨一固优为之矣。嗟乎，方今文献之风，扫地无遗，禁言之律未息。灨一既工欲随众唯否。自拔于污俗。坐是不谐于时。独以古文辞负清望，贤以人远甚。顾以灨一之文章才识，低首下心。垂老幕府，未能扬厉台阁，黼黻升平。此知者所为不足，而灨一之自立修名，甘以寂寥而无悔者也。然而文章传矣。民国卅六年岁次丁亥秋九月新建胡先骕拜叙。 在序文中，著名诗人陈三立点评了一个重要的文化家族：江西新城（今黎川县）陈氏。自清乾隆朝以来，陈家人才频出、代有贤能，诞生了陈道、陈守诚、陈守诒、陈守中、陈守训、陈观、陈有光、陈用光、陈吉冠、陈兰瑞、陈兰祥、陈学受、陈溥、陈希曾、陈希祖、陈孚恩、陈灨一、陈病树等杰出人物，他们或科举得中，享有功名；或任尚书、侍郎、县令等各级官职，政声卓著；或活跃于文坛、艺坛，有佳作传世。清代中后期笔记体作品录有陈家诸子的逸闻趣事，如梁章钜《浪迹丛谈》“陈玉方侍御”条： 陈敦之郡丞延恩，前侍御玉方先生之子，文采书名，克继前武，而才气通达，则有跨灶之称，不似侍御之古执也。相传侍御在刑曹时，一日司厅门外车夫喧斗，究主名者，咸指是江西陈老爷所役使，拘至堂中，交侍御自行处置，侍御熟视半晌，曰：“此人我所不识。”车夫曰：“小人伺候主人多年，何不识也？”侍御不得已，令转其背视之，曰：“诚然。”一时传为笑柄。按《名臣言行录》中，载魏国王文正公宅中有控马卒，岁满辞去，公问汝控马几时？曰：“五年矣。”公曰：“吾不省有汝。”既去，复呼回曰：“汝乃某人乎？”于是厚赠之。乃是逐日控马，但见其背，未尝视其面，因去，见其背方省耳。然则今之玉方先生，亦暗合古名臣风味，未可厚非矣。 述及陈希祖只识得伺候自己多年的车夫的背影，而不辨正脸的笑谈。陈希祖是与张照、刘墉并称的著名书法家，查国家文物局2001年发布的《关于颁发“一九四九年后已故著名书画家”和“一七九五至一九四九年间著名书画家”作品限制出境鉴定标准的通知》，他与王闿运、包世臣、康有为和沈曾植等同列为“精品和各时期代表作品不准出境者”。又如胡思敬《国闻备乘》“陈右铭服膺曾文正”条讥刺陈孚恩： 陈宝箴初以举人谒曾国藩，国藩曰：“江西人素尚节义，今顾颓丧至此，陈子鹤不得辞其责。转移风气将在公等，其勉图之。”子鹤者，新城陈孚恩也，附肃党，官至尚书，日营求入阁，故国藩及之。宝箴以资浅位卑，愕然莫知所对。国藩字而徐解之曰：“右铭疑吾言乎？人亦贵自立耳。转移之任，不必达而在上也，但汝数君子若罗惺四、许仙屏者，沉潜味道，各存一不求富贵利达之心。一人唱之，百人和之，则风气转矣。”宝箴谨佩不忘，对江西人辄传述其言，且喜且惧，自谓：“生平未受文正荐达，知己之感，倍深于他人。” 其实，陈孚恩拥有传奇般的人生经历，他拔贡出身，从吏部七品小官起家，后或署或实授刑部、礼部、兵部、户部等部尚书；他因处理山东巡抚崇恩库款亏缺、捕务废弛一案，特加头品顶带、紫禁城骑马，赐匾额“清正良臣”，又因查山西巡抚王兆琛贪婪纳贿一案，得朝廷嘉奖。他曾因议论不得体遭到处罚，又先后依附穆彰阿和肃顺，两次卷入党争：道光驾崩后，咸丰命大臣召对殡葬祔庙事宜，陈氏与怡亲王载垣上前争论，被斥乖谬，降三级留任。任吏部尚书时，他卷入肃顺等顾命大臣被诛被放案，以党援和议政谬妄遭到弹劾，被逮下狱，籍家，追缴赐额，遣戍新疆。同治五年，他与数名家人在伊犁殉难。赵尔巽等修纂《清史稿》对这段历史和相关人物有过评价：“文宗厌廷臣习于因循，乏匡济之略，而肃顺以宗潢疏属，特见倚用，治事严刻。其尤负谤者，杀耆英、柏葰及户部诸狱，以执法论，诸人罪固应得，第持之者不免有私嫌于其间耳。其赞画军事，所见实出在廷诸臣上，削平寇乱，于此肇基，功不可没也。自庚申议和后，恭亲王为中外所系望，肃顺等不图和衷共济，而数阻返跸。文宗既崩，冀怙权位于一时，以此罹罪。赫赫爰书，其能逭乎？穆荫诸人或以愿谨取容，或以附和希进，终皆不免于斥逐。如陈孚恩者，鄙夫患失，反覆靡常，沦绝域而不返，宜哉。”可见，史书或笔记小说均对陈孚恩评价较低。也有学者提出异议，张建斌2016年刊发论文《辛酉政变中陈孚恩罪名考辨》，辩驳了加于其身的诸多罪状，试图客观地还原他的能员形象。 陈家诸子文名显著，他们先获江西学政翁方纲提携，后得文章大家姚鼐倾心指点，成为相对核心的“桐城派”成员，吴德旋在为陈用光所撰碑铭说到：“乾隆嘉庆之际，天下言文章者推桐城，而江西新城亦最盛。”邵懿辰《赠陈艺叔序》也有：“至今天下语正学以所恃以维系，而足为士大夫求师友者之所资藉，在江左右必推桐城姚氏。而新城陈氏尤旁魄郁积，材子弟甚众，科考蝉连，名位烜赫，百余年不绝。”对陈家均有推服之意。曾国藩《欧阳生文集序》对包括陈氏诸人在内的姚鼐门徒作过评介，谈到“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有新城鲁仕骥絮非，宜兴吴德旋仲伦。絮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门，乡人化之，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艺叔，陈溥广敷，而南丰又有吴嘉宾子序，皆承絮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陈家诸子与姚鼐交往不辍，信息常通，陈用光更是亲承謦欬，随侍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二人屡有书信来往，或问讯，或论学，至今仍有百余封存世。陈用光任地方学政时，选择姚鼐所编书籍或文章作为教材指导学子，又刊刻了数种姚氏诗文集，成为传扬姚学的代表人物之一。 而获赠本序的陈灨一（1892—1953），又作陈甘簃，字藻青，号颍川生，别署睇向斋主人、听天由命生、旁观客。曾充袁世凯、张学良幕僚，后寓居京、津、沪卖文为生。他是杂志《青鹤》的总编，该刊1932年在上海创立，历时5年出版114期，宗旨在于保存国学，张扬传统学术，反对全盘西化，盲目学习外国。杂志同人色彩强烈，所聘“特约撰述”均为近代名学者或诗词家，如章太炎、夏敬观、叶恭绰、章士钊等都在《青鹤》刊过作品，陈三立《散原精舍文存》，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也在杂志连载。杂志设立的栏目有论评、专载、中外大事记、名著、丛录、文荟、词林、考据、述记、杂纂、谐作、小说等，内容丰实、形式多元，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为研究民国以古典创作、研究为旨归的传统学者、作家的写作和研究保存、提供了大量的鲜活史料。 陈灨一著有《新语林》《辛亥和议之秘史》《读〈湘绮楼日记〉》《睇向斋秘录》《睇向斋逞臆谈》《甘簃诗文集》等。他忆及自小即喜阅读稗官家言，尤好南朝刘义庆所撰《世说新语》，成年后长听亲戚，名士杨士琦讲述名流逸事，“不佞饫闻日久，且笔而存之，因不时叩公以时流佚事，公有所知必语，语必详尽，不佞亦必详记。积之多，碎纸片片盈箧中，益以他所闻知，拟编次成书”，书名《新语林》，仿《世说新语》体例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等三十六条目，“凡所述固以不掩其真为主，而行文尚多不欲尽吐之言，非以恩怨为褒贬，非以好恶定是非。……事取其高洁，义取其公正，言取其隽永。或曰名流大节固多，岂独借此一言一行而传？不知此虽动止语默之细，皆足为读书穷理之助，亦可觇社会之风尚、人心之趋向也。”该书涵括近代政治、经济、文化界各色人物，观其行、录其言，对他们的品鉴公允、风趣。学者李敖记录过自己的阅读体验：“夜在省立台北图书馆访到《新语林》，甚喜，在馆中小读，颇舒适。”而《睇向斋秘录》记录清末政坛人物逸事，每则文字字数不多，或含一事，或含数事，生动有趣。《睇向斋逞臆谈》《睇向斋谈往》原刊于《青鹤》，前者记录民初政界要人，如杨度、熊希龄、梁启超等人轶事及政治活动；后者专记在张学良幕府中的见闻，对张氏父子及诸多奉系要人均有论及。 陈灨一诗文兼工，对作诗有独到的见解，“作诗非难，工诗为难，而欲称诗人尤难。夫诗乃自抒性灵怀抱者。怀之所蓄，诗无不谐；情之所至，诗无不美；学之所萃，诗无不工。”他反对一味模仿，以为自诩如前代某人不过陈陈相因而已；他反对将僻字怪句呼为博通渊雅；他主张显其性灵，抒其怀抱。读陈诗，可见其“心之所向，言之所出，交游所近，性情所寄，行止之所趋”。其诗浅易通畅，诙谐味永。他为文亦为时人称扬，诗人杨云史言：“近世之论古文辞者，靡不重桐城与新城，今新城之能文章者，非子而谁。它日铭吾墓，舍子莫属矣。”汪辟疆称其文《记郑孝胥》“文笔轩举，足概平生”。他在《青鹤》发表了不少评论，如《不了》《论省长》《喜合肥南下》等，或论国事，或记人物，评点社会现实，言词或雍容或犀利，文风多变。 陈家另一位名人陈病树，早年随马其昶习古文，又入陈三立门下学诗，与袁思亮、李国松合称“陈门三大弟子”，才华横溢、诙谐幽默，甚至有些怪诞，与钱钟书等交游甚夥，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为他设有专章，虽然某些细节不免谬误，却生动地刻写了其特立独行的形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