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资料图) 一、庄子其人 庄子,名周,蒙人,然而这个“蒙”究竟在今天何地,一直有争论。有“河南商丘说”“安徽蒙城说”“山东菏泽说”“山东东明说”。庄子生活在战国中期,与梁惠王、齐宣王基本同时,这是一个诸子百家争鸣的时代,然而从现有的史料来看,先秦的思想家们很少提及庄子。庄子一生贫困,虽然曾做过漆园吏之类的小官,但他最终辞官不仕。 庄子志向高洁,特立独行,却从不刻意标榜自己,他“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他不愿出仕,远离权贵,因而当世的“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总而言之,庄子始终保持着对富贵与权力的超脱,坚守一份淡泊。这种甘贫乐道、隐居不仕的生活方式,与孔门的颜回、原宪等十分相似,因而有人认为庄子之学源于颜氏之儒。 能够做一个小官,著书立说,司马迁称之为“其学无所不窥”,这种生活状态对于战国时期的一个平民而言是很难想象的,因此关于庄子的家世有不少探究。有人认为庄子的先世是楚国的贵族,也有人认为是宋国的贵族。总的来说,庄子的身世还是一个迷。 关于庄子的师承,我们并不清楚,但他显然私淑老子,因为他在书中多次提及老子及其思想,并且称老子为“古之博大真人”(《天下》)。庄子的交游已经很难考证,从《庄子》一书的记载来看,庄子大概游历过一些国家,与当时的学者有一些交往,这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名家代表人物惠施。 庄子与惠施是一对辩友,两人经常辩论,如《逍遥游》中的“有用无用之辩”,《德充符》中的“有情无情之辨”,《秋水》中“知不知鱼之乐之辩”等等。庄子与惠施得以交往,可能因为他们都是宋人,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地域往往决定了人们的交际范围。与庄子基本同时的孟子生活在宋国四五百公里之外,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交往,彼此也没有提到对方。 二、《庄子》其书 《庄子》一书在先秦就已经开始传播,到汉初影响逐渐扩大,这可以从《吕氏春秋》《贾谊集》《淮南子》等文献引用《庄子》的频率看出来。然而关于《庄子》一书的内容,学界争议很大。据说刘向曾整理过《庄子》,那时《庄子》一书的规模大概是五十二篇,这与司马迁所说的庄子曾“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相当。后来晋朝郭象整理《庄子》,定下三十三篇六万五千余言的格局,一直流传至今。 《庄子》(资料图) 然而自宋代开始,学者们就陆续怀疑《庄子》中很多篇目的真伪,尤其是外杂篇中的篇目。究竟哪些篇目是庄子本人所作,哪些是庄子后学所作,学界一直有不同意见。目前主流的看法认为内篇基本上为庄子本人所作,而外、杂篇则为庄子及其后学所作。总之,关于《庄子》文本的研究还有待深入,尤其需要新材料的印证。 由于内、外、杂篇的作者不尽相同,因而《庄子》一书的思想十分复杂。但整体来看,司马迁的概括还是比较准确的:“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三、庄子的思想 庄子的思想很丰富,可以从文学、哲学等不同角度加以解读,这里主要简要地介绍庄子的哲学思想。 (一)道物之辩 在老子哲学中,“道”是“先天地生”(《老子·第五章》)的浑成之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道”被认为是天地万物的总本源。然而老子的这种“道”毕竟带有浓厚的宇宙生成论的色彩,“道”极易被视为一个在时间上先于天地万物而存在的“物”。在创生万物之后,“道”究竟去了哪里呢?老子之道的这种物性特征,很难解答现实经验中的事物为何还要效法与遵循“道”问题。庄子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且尝试进行解决。 他很少直接描述“道”如何生天地万物,而是关注“道”如何在天地万物之中从而成为其内在根据。由此他提出:“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知北游》)显然这是针对《老子·第二十五章》的发问,尝试剔除“道”的物性特征。所谓“物物者非物”,即“使得万物成为其自身的那个东西并不是具体之物”。 庄子反对从物的产生时间先后去推论终极之“道”,因为这样推出来的“道”还是一种类似于“物”的存在者,而“道”不是“物”,也不像“物”那样存在,更不能被我们感知。但“道”又不是脱离“物”而独立存在,因为“物物者与物无际”(《知北游》)。所以当东郭子问庄子“道”在哪里的时候,庄子实际上是没法肯定回答的。因为当我们问“什么东西”存在于“何处”时,我们已经潜在地将这个“东西”视为存在于具体时空中的“物”,以这种方式去追问不受时空限制的“道”显然是荒谬的。“无所不在”这个回答表明“道”并非超然物外的实体性存在,“道”就内化于天地万物之中,是天地万物的内在根据与原则。 总之,庄子努力克服了任何可能导致“道”“物”分离的说法,进一步消解了“道”先天地而生的超越性、实体性存在形象以及对“物”可能造成的“压迫”,通过化道入物、道物相融的方式来关注“物”自身的存在状态,并最终彻底解放“物”。 “物”是自然的,作为万物之一的人也是自然的,人的自然存在也就是自由地存在。那么人的这种自由本性如何才能在经验世界之中真实呈现呢?庄子哲学的第二个重要主题就是探讨物我关系。 (二)物我之辩 庄子的哲学是关于个体自由的哲学,要理解这种自由哲学,首先应当理解他的宇宙观。庄子认为构成宇宙万物的最本质结构是“气”,他提出了“通天下一气”的命题。其次,庄子认为人首先是作为生物体而存在,但人之所以为人,主要是因为这个生物体中有“真宰”“真君”,表现为人的内在德性、真性。然而世俗人通常不能意识到这个真宰,不能保全内在德性,因而丧失了自觉意识与独立精神,因此如何处理“我”与“物”关系就成为庄子哲学中的重要论题。 “我”与“物”的关系表现为两个维度:第一是“我”与天地万物的关系,第二是“我”与肉身的关系。第一个维度涉及人如何保全自身德性,保持精神独立,由此他提出“吾丧我”“全德”“贵真”,养护生命的真正主人。庄子始终对异化保持着一份警惕,他认为人的精神不能被“物”奴役,而应保持独立与超然,因此他尖锐地批判了各种“丧己于物,失性于俗”的现象,这一思想在《齐物论》《养生主》《德充符》等篇中都有深刻地探讨。 第二个维度涉及如何看待生死夭寿,由此他提出“死生一体”,即“齐生死”。既然一切“物”都处在变化之中,那么作为生命体的人也必然要参与变化,因此人的生死本质上就是“物”的存在形态的转化而已,所以庄子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这一思想在《大宗师》《知北游》《天地》等篇中有深入探讨。 庄子认为“物化”是一个客观的进程,作为生命体的人只能顺应这一进程,而不可能抗拒。因此他主张积极地参与这一进程,将个体的生命放置在天地万物的大化流行之中,释放人的心灵,超越有限形体的束缚与限制,从而达到与造物者为友的境界。“物化”观念集中体现了庄子深刻的理性精神和对天地万物本性的尊重,表明庄子的自然观念中蕴含着一种客观的科学精神。 资料图 (三)天人之辩 如果将“我”拓展为“人”这一类主体,将“物”扩充为“天”这一万物总称,那么庄子的“物我之辩”就逻辑地上升到“天人之辩”。 庄子的“天”有多重含义,其中最重要的两层含义表达了庄子的哲学思考,第一是指与人相对立的“天”,即实存的天地万物及其天然存在状态。如《秋水》篇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主张“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即不要以人为去破坏天然,不要用人的智巧去改变的命理。但这种意义上的天人之辩仍然停留在天人相对的层次,人不得不顺从于天地万物之性,所以人并不自由。 这就必须进一步理解“天”的第二层含义,即与“道”相通,指人的精神所达到的境界。庄子的天人之辩是由第一层次的“天人对立”走向第二层次的“天人合一”,从而进入“道”的境界,也就是“天”的境界。突破天人对立达到天人合一的途径就是“无为”。《天地》篇曰:“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天”在这里正是“道”的内涵,指的是物我冥合的境界与状态,而“无为”则是通达此境界或状态的方式。 庄子的天人合一有两个不同的层次,第一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天与人的区分首先源于人的认知心,然而认知者与认知对象都是不确定的,因此天人之分也就是相对的,《齐物论》《大宗师》《秋水》等篇对此有深入的探讨。庄子主张“以道观之”或“照之于天”,这样就能摆脱儒墨纷争,让事物的本性真实地呈现,人也就能在与物的交融之中达到本真的认知。 第二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天与人共同处在一个整体的世界之中,“天”与“人”是根源性的一体,无法分开,故庄子说:“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大宗师》)天人始终是一体的,与人为徒只能导致天人对立,与天为徒就能最终突破天人相分,让人的心灵去官天地,府万物,从而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天人合一”境界。 (四)逍遥与安命之辩 庄子主要通过“游”来表达他的自由观念,如“游乎四海之外” (《逍遥游》)、“游无何有之乡” (《应帝王》)、“游乎尘垢之外”(《齐物论》)、“游心乎德之和”(《德充符》)、“游乎天地之一气”(《大宗师》)等等。当然这里的“游”不是现实世界中有具体方位的“游”,而是一种“神游”“心游”,即心灵的自由活动。 要实现这种“游”有两个条件:一是无待,一是无为。无待必须无为,而无为正是要达到无待。无待则超越物我对立,人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反之,有待其实就是有为,就是自身依赖于外物,受限于外物,因而不能独立自存。只有摆脱束缚与限制,超越有待与羁绊,才能体验独立的精神自由状态,故庄子提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师》)。 然而现实中的人总会面临着各种危机与压迫,人的心灵常常不自由,人的生命也时常无法安顿,因此不能达到“逍遥游”。面对现实世界中各种人力无法改变的东西,庄子主张“安命”。“命”首先意味着生命,然后才是生命体所遭遇到的各种不能违逆的情景,这就是命运。作为生命体的人必然有生死,这是一种命,所以庄子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大宗师》)进而言之,作为社会中的人还必然面临各种无法避免的价值评判,所以庄子又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德充符》) 在面临命运与自由的这种紧张关系时,庄子通常采取两种解决方式。其一,在现实生活中,他主张“知命”“安命”,“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充符》),遵循天地万物的自然本性,放弃人的作为,以无为的方式处世,“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应帝王》)。这种方式实际上是屈己扬物,是现实的处理方式,却抑制了人的自由。其二,在理想的境界中,人的精神超越作为自然人和社会人所遭受的各种命运,将个体的精神超拔出来而归于大道,从而达到逍遥游。于是,人不再是一种现实“物”的存在,不再受“物”的束缚,而只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存在,这就是庄子的自由精神。由此可知,人只有在纯粹的精神活动中才能获得绝对的自由。 任何人都无法彻底摆脱作为生命体的人而存在,因此这两种解决方式交错地呈现在《庄子》中。庄子始终面临着这样的困境:一方面,为了保持独立的志向与精神自由,他孤傲地拒绝出仕,并且对肮脏龌龊的社会现实进行无情的批判与鞭挞;另一方面,为了维持作为生命体的人的存在,贫困潦倒的他又不得不无奈地贷粟于监河侯,这对于孤傲的庄子来说无疑是一种精神折磨,哪谈得上“自由”?困境中的庄子也会借子桑之口来抱怨:“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大宗师》) 从超越到随俗,从崇高到卑微,既有对理想自由境界的憧憬、热情、浪漫,又有对现实社会的愤慨、悲壮、无奈,庄子注定是一个挣扎于现实与理想之间的思想家,注定是一个百折不挠地探寻精神出路的斗士。庄子的问题其实也是现代人所面临的问题,我们能否找到一条出路呢? 四、关于译注 历代注释《庄子》者众多,流传下来的版本也不少,但宋刻本较少,而明清刻本居多。岳麓书社“古典名著普及文库”《庄子》选取《古逸丛书三编》中的《南华真经十卷》为底本,该版本影印自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刊本,只有郭象的注,而无成玄英的疏。同时,本书还选取了《古逸丛书》中的覆宋本《庄子注疏》、《续古逸丛书》中影宋本的《南华真经》作为主要的校勘本,分别简称为“覆宋本”“影宋本”;陈景元的《庄子阙误》保存了一些重要的文本差异,故校勘时多有引用。 《庄子》一书,流传两千余年,传抄与刊刻之中错讹累积,幸亏前人在校勘注释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纠正了不少错谬。本书在注释过程中,尽可能地吸收了前人的研究成果,限于篇幅,在此不一一罗列。此外,本书是一个节选本,在保持内篇完整的情况下,笔者选取了外篇七篇,杂篇四篇,一共十八篇,大体上将一些重要篇目囊括在内。 《庄子》向来以难读著称,笔者虽然研读《庄子》多年,同时还组织了一个读书会,每周逐字逐句地读《庄子》,然而对于书中的疑难之处,也时常困惑不已。要将《庄子》顺畅地翻译为现代汉语,委实不易。由于笔者学问疏浅,加之俗事冗繁,身心劳累,致使注译工作持续了一年多才完成。感谢本书编辑刘文兄的信任与支持,感谢我的研究生孙果露、张磊,他们分别校读了一遍书稿,提供了一些修改意见。即便如此,书中仍会有有不少疏漏,恳请读者批评指正。 萧无陂于洛杉矶 丁酉年九月二十四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