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遗民诗人的心路历程和心态呈现,大体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种取向,即耻事新朝、志在恢复的烈士心态,怀念故国、悲歌当哭的孤臣心态,壮心消退、放逐行迹的隐士心态和牵念故乡、心属故地的游子心态,这数种心态皆与明清易代的巨变紧密联系。 冒襄 耻事新朝、志在恢复的烈士心态 明清易代之时,面对异常激烈的民族和阶级矛盾,士人必须做出自己的抉择,在此情形之下,腆颜事敌、投降变节者有之,玉石俱焚、杀身成仁者亦有之。易代之后,部分士人虽生活在新朝,却耻为新朝所用,其人其节与杀身成仁者同。像顾炎武、阎尔梅、方以智、屈大均、王夫之、冒襄等人,鼎革之际都曾参加过实际的抗清斗争。当清王朝统治逐步稳定后,他们坚决不仕新朝,且时时系念故国,表现出凛然气节。我们以冒襄为例,略加说明。作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在明清之际政坛、文坛均有着深广的影响。他是崇祯朝重臣冒起宗的大公子,明亡后,冒起宗“自以世臣乔木,不获攀髯上升,惟祝宗祈死。家居十年,足迹不出,所著《经质》二卷、《史拈》三卷,盖皆暮年排日消遣之作,实则胸中五岳至不平也”(冒广生《家乘旧闻》)。冒起宗义不降清,给冒襄带来了深远影响。清兵南下时,他在扬州参加了抗清斗争,失败后又避难浙江盐官,一百多天中“皆展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具述”(冒襄《影梅庵忆语》)。间关归家乡如皋后,又与钱谦益等隔江南北呼应,支持海上张煌言、郑成功的复明运动(事见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在这一切均遭挫折后,他坚拒清廷征召,隐居水绘园,过着清贫而自由的生活。徐倬《赠冒辟疆征君序》说他“时时赋诗……大都不合时宜,方寸之间,隐然有不平之气”。冒襄诗如“沐浴四朝怀古日,崎岖异国剩残身”(《步韵寿友人八首》其二)、“羁栖憔悴不堪问,遥忆家园隔万军”(《思乡》),都是此种乱后心态的流露。另外,如湖南遗民郭都贤在明亡之后,也曾一再痛恨自己苟且偷生,有“国难几回惭后死”(《被命五首》其一)之句,并说“到底一沟能割楚,从来三户足亡秦”(《被命五首》其三),复国壮心溢于言表。 吴嘉纪 怀念故国、悲歌当哭的孤臣心态 中国传统士人对于自身进退出处非常看重,认为它是事关品行名声的大节,不可稍有差池。明清之际的易代之祸,尤其又是外族入主中原,使素重“夷夏之辨”的士人们认为是亘古未有之“大变”,在此等“大变”面前,何去何从,不单事关政治立场的去取,更是人伦道德的抉择。事实证明,一些士人在此问题上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李雯等。但更多的士人选择了坚守,他们坚定地继承了中国几千年来士人最可贵的道德操守,成为我们这个民族屹立不倒的中流砥柱。这在清初遗民的躬身实践及诗歌创作中都有突出的表现。他们坚定地认同已经不复存在的故国文物。故国既已不复存在,恢复的希望也极为渺茫,然而人格的坚守还在继续。故国之思是经历了明清易代巨变的士人们的普遍心态,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屈大均、郭都贤、陶汝鼐、黄周星等都具有代表性。如郭都贤充溢于诗中的情思,多为怆怀故国之感。诗人在《寒霜十感》“诗序”中曾说:“国难在疚,目裂魂消,自夏徂秋,奄奄如泉下人,不复向笔墨作生活矣。复感寒霜,悲歌当哭,言之长也。”诗人“悲歌当哭”,故国情思充溢于大量诗作中,令人不忍卒读。 故国情深,历久不移,苦吟诗人吴嘉纪或许更为著名。《陋轩诗》中表达身处乱世的漂泊流离之感、家国兴亡之感,乃至故国旧君之思的作品,尽管由于清初政治形势之险恶、文网之酷密,大多已被删去,但透过这些留存至今且经过改动的为数不多的诗句,我们依然可以强烈感受到这批遗民诗人萦绕心中的故国旧君之思。《过史公墓》《拜曾襄愍公墓》《谒岳武穆祠》《玉钩斜》《登清凉台》《泊船观音门十首》等,均为哀时伤乱之作,以悲怆感怀的笔调,悼念故国。另外,如《一钱行,赠林茂之》亦借物兴叹,一表友人心系故国的苦衷。诗中“林茂之”即林古度,亦为清初遗民,虽年事已高,贫病漂泊,但一枚万历钱却随身携带五十年,故国情深,挥之不去。 壮心消退、放逐行迹的隐士心态 清初遗民诗人大多走过了这样的历程:鼎革之际多参加抗清军事斗争,及至新朝政权稳定之后,恢复日渐无望,怀念故国,踟蹰无聊,壮心消退,转归隐逸。因此,这一群体成员中弥漫着的浓厚隐逸情调,乃是最为突出、普遍的心态表现。山左遗民诗人徐夜具有典型性。 徐夜的家庭与当时许多遗民一样,都属世家大族,而这样的家族在明清之际被创尤剧。早在明朝亡国之前的“壬午之变”中,徐夜的伯父、叔兄、叔嫂及子侄多人被杀,他的母亲也被逼投井自尽。时徐夜29岁,从此即弃诸生。不二年,明朝灭亡,国仇家恨集于一身,徐夜便立誓隐居,做故明的遗民。山河易主,徐夜归隐,但隐居实非徐氏所情愿。其《秋末杂感》有句云:“出不成名居不隐,闲将心力数归鸦。”不得已而归隐的无可奈何的心曲表露无遗。这大概只是刚刚归隐时的心灵波动,隐居时间久了,壮心也渐渐销蚀殆尽。徐夜赠顾炎武诗最能表达其隐逸心态:“故国千年恨,他乡九日心。山陵余涕泪,风雨罢登临。异县传书远,经时怨别深。陶潜篱下意,谁复继高吟?”(《九日得顾宁人书约游黄山》)心藏国破家亡的大恨,却只能追步采菊篱下之陶渊明,隐痛、不甘和无可奈何隐含其中。 隐士心态是清初遗民诗人中最为普遍的心态表现,张光启、徐振芳、王弘撰、赵士喆、董樵、王夫之、孙枝蔚等人诗中也时时有所流露。 孙枝蔚 牵念故乡、心属故地的游子心态 明清之际持续数十年的战乱,造成了社会的空前大动荡,包括明遗民在内的广大民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因此,渗透在遗民诗歌创作中浓厚的牵念故乡、故土的心态有其必然性。游子心态在旅居江南的秦地遗民诗人孙枝蔚身上体现最为充分。 作为寄居他乡的客子,孙枝蔚的诗歌创作中洋溢着浓厚的思乡之情。孙枝蔚居扬州,筑室曰“溉堂”,取《诗经·桧风》“谁能烹鱼,溉之釜鬵”,即寓居不忘故乡、常怀西归之意。陈维崧《溉堂前集序》云:“今年孙子年四十余……而身之为客也。然犹时时为秦声,其思乡土而怀宗国,若盲者不忘视,痿人不忘起,非心不欲,势不可耳。”尤侗《溉堂词序》也道:“盖先生家本秦川,遭世乱流寓江都,遂卜居焉。每西风起,远望故乡,思与呼鹰屠狗者游。”溉堂虽居扬州,但时时操秦声,对故土一刻也不忘怀。他曾一再写道,“我本西京民,遭乱失所依”(《溉堂诗》),“我家渭河北,飘然江海东。偶逢旧乡里,握手涕泪同”(《赠邢补庵》)。清代初年,寓居江南的秦地诗人仅据溉堂《张戒庵诗集序》可知,即有张晋、李楷、张恂、雷士俊、韩诗、东云雏等数人,另外还有此文未提到的王弘撰、杜恒灿、张谦等。这些秦地文人,尽管不全是遗民,但溉堂的思乡曲,实际上唱出了清初流寓江南的秦地文士的普遍心声。 清初遗民诗人的诸种心态,是一种群体的流露和展示。就具体诗人而言,或侧重呈现某一心态,或同时杂糅展现多种复杂心态。同时,遗民诗人创作心态的表现又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不是孤立存在的。当然,作为明清易代之际的特殊群体,清初遗民诗人有着极其复杂的心路历程,呈现出多种多样、复杂莫名的创作心态,绝非上述四种心态所能囊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