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曲阜孔庙金丝堂前西侧,有一幢宋景佑五年孔道辅所立五贤堂记碑,这是孔子四十五代孙孔道辅为所建“五贤堂”而作的记。在崇尚“贤德”“贤人”的中国古代社会里,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方,都有其所推崇的“五贤”。而孔道辅在孔庙所建“五贤堂”,则是与他所认可的与儒家“道统”有密切关系的五人,他们分别是战国时期的孟子、荀子,汉代的扬雄,唐代的王通、韩愈。这是自唐代韩愈提出“道统”一说以来,“道统”思潮在宋代兴盛的一个体现。而孔道辅所确认的“五贤”,也是宋初道统多个版本中的一个。 一、孔子后裔孔道辅 孔道辅,字原鲁,初名延鲁,出生于宋熙雍二年(985年)。他的祖父即孔氏家族史上的重要人物——“中兴祖”孔仁玉。其父为仁玉第四子孔勗,进士及第,以尚书工部侍郎致仕。现在曲阜汉魏碑刻博物馆藏有《天圣八年孔勗祭孔祝文》。孔道辅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举进士第,历任宁州军事推官、大理寺丞、仙源知县、太常博士、龙图阁待制。尚书兵部员外郎,徐、许知州,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龙图阁直学士等职。 作为孔子后裔,孔道辅恪守祖训,修德进业,对于孔子之道的传承与发扬光大更是不遗余力。在《景佑二年孔道辅祭先圣文》一碑中,他即说:“道辅早持邦宪,黜典淮城。方数月间,迁守徐域。大君之惠,乐谏旌忠,亦以祖圣余庆,能守直道,不寘于法。儒者进则事君,退则事亲。忠孝之道,祖教之本。后嗣弗能守,其孰能行之?”孔道辅的这一感慨,或许意有所指。《宋史·孔道辅传》记载道辅“性鲠挺,遇事弹劾无所避,出入风采肃然”。他的“鲠挺”尤其表现在他对礼法的坚持上。《宋史》记载道辅奉命出使契丹,而契丹在宴请使者时,“优人以文宣王为戏”,道辅非常生气,“艴然径出”。契丹让人把道辅找回来入坐,并让他道歉。而道辅凛然正色曰:“中国与北朝通好,以礼文相接。今俳优之徒,慢侮先圣而不之禁,北朝之过也。道辅何谢!”契丹君臣听后自知理亏,默然无对。出使归来后,有人以为道辅此举不当,进谗仁宗。仁宗问其故,对曰:“契丹比为黑水所破,势甚蹙。平时汉使至契丹,辄为所侮,若不较,恐益慢中国。”帝深以为然。如果道辅这次坚持是由于契丹冒犯了先祖孔子的话,那么明道二年(1033年)在力谏反对废后一事上更显现出他对礼法的坚持。《宋史·孔道辅传》记载: 明道二年,召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会郭皇后废,道辅率谏官孙祖德、范仲淹、宋郊、刘涣,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段少连十人,诣垂拱殿伏奏:“皇后天下之母,不当轻议绌废。愿赐对,尽所言。”帝使内侍谕道辅等至中书,令宰相吕夷简以皇后当废状告之。道辅语夷简曰:“大臣之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可以谏止,奈何顺父出母乎?”夷简曰:“废后有汉、唐故事。”道辅复曰:“人臣当道君以尧、舜,岂得引汉、唐失德为法邪?”夷简不答,即奏言:“伏阁请对,非太平美事。”于是出道辅知泰州。(《宋史·孔道辅传》) 即使冒犯皇帝、得罪权臣,道辅仍以礼上谏,即使因此而遭贬亦不后悔。虽然这与其秉性有关,但作为孔子后裔坚定地担当起“道”的守护者的意念,也占了很大成分。所以在《景佑二年孔道辅祭先圣文》一碑中,孔道辅又说:“且厚于亲者薄于位,深于道者浅于利,修其身者尊其祖,明于礼者光于祀。道辅不佞,敢不事亲守道,恭祖致祀,将无忝祖宗之庆?”“事亲守道”,在孔子后裔这里,更有着特别的职责与含义。 除了在“为政”“事亲”中遵道、守道之外,鉴于唐代以来道统论的兴盛,孔道辅还对学术层面的“道统”予以关注并推动。《宋史·孔道辅传》记载,孔道辅因郭后被废事件遭贬黜“知泰州”后不久,又“徙徐州,又徙兖州,进龙图阁直学士,迁给事中。在兖三年,复入为御史中丞。”兖州为其祖庙所在之地,孟子故里邹城亦在其管辖之内。而孟子,则是韩愈道统论中直接承续孔子的重要人物。孔道辅对于孟子在道统中的重要地位予以认可,他经常对人讲,孟子力辟杨朱,继承道统,在儒家学派中有大功于圣门者,没有超过孟子的。但孟子一直未受到祭祀,则深为遗憾。为此,孔道辅在景佑四年(1037年),即在他知兖州的第二年,派人寻访到位于邹邑四基山之阳的孟子坟墓,并立即组织能工巧匠,兴建堂宇,让公孙丑、万章等孟子的高弟从祀。第二年(1038年)春天,孟子庙建成,孔道辅又请被称为“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孙复作《新建孟子庙记》,刻石以纪。这幢碑至今仍立于孟子墓前享殿内。孙复在记文中赞扬孔道辅曰:“嘻!子云能述孟子之功而不能尽之,退之能尽之而不能祀之,惟公也既能尽之又能祀之,不其美哉!”随后,道辅又在邹县城北二十里凫村,找到了孟子四十五代后裔孟宁,并推荐于朝廷,授迪功郎,主邹县簿,主孟子祀事。从此,孟子不仅有了坟墓、祠庙,还有了专人主持祭祀,孟子后裔也得以确认,并延续至今。 孟子庙落成之后,孔道辅又于同年(1038年)于孔庙偏西、齐国公殿前建“五贤堂”,专祀孟子、荀子、扬雄、王通、韩愈五人,并亲自撰写记文,刻之碑石。从碑记中可知,孔道辅之所以建“五贤堂”,乃在于“五贤”有“辅圣”之功,于“孔圣之道否”时,“则五贤振起之”。然而,“今五贤湮蔽,振之者无闻焉。道辅道不及前哲,而以中正于帝,幸不见黜而与进,冀以贤者必辅于时,跻于古,以兹为胜矣。方事亲,守故国,为儒者荣。尝谓伏生之徒,徒以训诂传功象,设于祖堂东西序。而五贤立言,排邪说,翊大道,非诸子所能跂及,反不及配阙孰甚焉。因建堂事,收五贤所著书,图其仪,叙先儒之时荐。庶几识者登是堂,观是像,览是书,肃然改容,知圣贤之道尽在此矣。”可见,道辅从“道统”论出发,认为五人是孔子之道的重要传承者,但未得从祀配享,故于孔庙东西序之外,另建一堂,专祀“五贤”。显然,孔道辅所建“五贤堂”,是唐末宋初“道统”论逐渐兴盛的体现。 二、“五贤堂”与宋初道统 孔道辅所建“五贤堂”,以及其所作“五贤堂记”,是唐末以来道统论在宋初兴盛,并进一步发展的重要体现。 道统思想虽然萌芽于先秦以至汉代诸儒,但“道统”的明确提出却在唐代。唐代时期,在佛、老二教的冲击下,儒学自汉代以来在思想文化领域的主导地位发生动摇。同时,传统儒学守师说家法,重诂训章句,日渐陷于僵化,难以与精致的佛教哲学相抗。在这样的文化挑战,以及儒家因伦理扫地而造成的人无廉耻、纲常失序及社会动荡的局面之下,韩愈等唐代儒家学者以弘扬儒家圣人之道为己任,对抗佛教宗派传道的法统,明确展示儒家圣人相传之道的统绪与内涵。韩愈著《原道》,正式提出道统论。 韩愈指出,儒家圣人之道的传授由来已久,这区别于佛教、道教的所谓道。他说:“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韩愈《原道》)韩愈以弘道为信念,明确提出了儒家圣人之道相传的序列,认为此道在孟轲死后不传。虽然韩愈的道统说在唐末并未对佛教产生太大影响,然而却为其后的宋明儒者所继承,并予以发展充实,以继续对抗佛教。 至宋初,佛教的影响仍然很大。宋初欧阳修就曾对当时社会佛教的状况有所描述,他说:“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岁,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尝去矣,而复大集。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灭而愈炽,遂至于无可奈何。”(欧阳修:《本论》)虽然儒家学者予以批评与反对,然而佛教非但未彻底破灭,反而“愈坚”“愈炽”。面对佛教的冲击,宋初的儒家学者继承韩愈,亦以道统说来对抗佛教。 《景佑五年孔道辅五贤堂记碑》正是当时兴盛的道统论下的产物。在这篇碑记中,孔道辅开宗明义,推崇圣人之道,以及“五贤”对道的“辅导”之功: 五星所以纬天,五岳所以镇地,五贤所以辅圣。万象虽列,非五星之运,不能成岁功。众山虽广,非五岳之大,不能成厚德。诸子虽博,非五贤之文,不能成正道。由是三才之理具,万物之情得。故圣人与天地并,高卑设位,道在其中矣。所以尊君德,安国纪,治天物,立人极,皆斯道也。 孔道辅所言“五贤”,即孟子、荀子、扬雄、王通、韩愈。此一道统谱系,是对韩愈道统说的进一步发展。孔道辅认可并接受此一道统版本,应该深受宋初理学家孙复、石介二人的影响。 孙复(992-1057年),字明复,号富春,晋州平阳(今山西临汾市)人。景佑元年(1034年),在第四次举进士不第后,通过郓城举子士建中介绍,孙复认识了石介。石介(1005-1045年),字守道,兖州奉符(今山东省泰安市岱岳区徂徕镇桥沟村)人。当时石介已有名于山东。在石介的帮助下,孙复在泰安建学馆,聚徒讲学,而石介亦尊孙复为师。孙复居泰山八年,主要从事经学的研究与讲学,撰写了《易说》六十四篇、《春秋尊王发微》十二卷等著作,声名渐显于世,被时人称之为“泰山先生”。石介则由于宝元元年(1038年)母丧,以及康定元年(1040年)父逝,回乡服丧,于泰安徂徕山长春岭建“徂徕书院”开馆授徒,以《易》教授诸生。由此,师徒二人志同道合,相互砥砺,彼此呼应,学力日渐精进。庆历二年(1042年),石介丧期结束,基于其在徂徕山的讲学实践,被朝廷召为国子监直讲。而孙复,亦在石介、范仲淹等人的荐举之下,于庆历二年(1042年)十一月,被朝廷任命为试校书郎、国子监直讲。自此,孙、石二人讲学于国子监,听课者甚众,以至于出现监舍容纳不下,学生立于窗外的空前盛况。孙复与石介在宋初儒学的复兴中发挥重要作用,同时,为理学的产生打下了基础,开辟了道路,从而被认为是宋代理学的先驱。 孔道辅知兖州期间,听闻孙复大名,并得知其在泰山聚徒授学,便亲往拜访。《宋史》记有孔道辅拜访孙复时的场景:“孔道辅闻复之贤,就见之。介执杖履立侍复左右,升降拜则扶之,其往谢亦然。”(《宋史·孙复传》)后孔道辅又多次造访泰山,与孙复、石介多有交流。由此,孔道辅与孙复、石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景佑五年(1038年)孔道辅建孟子庙之后,就请孙复作《新建孟子庙记》,并刻石以纪。记中曰:“景祐丁丑岁夕,拜龙图孔公为东鲁之二年也。公圣人之后,以恢张大教兴复斯文为己任,常谓诸儒之有大功于圣门者,无先于孟子。……越明年春,庙成,俾泰山孙复文而志之。复学孔而睎孟者也,世有蹈邪怪奇险之迹者,常思嗣而攻之。况承公命而志其庙,又何敢让? ”由此可见,孔道辅与孙复、石介交往密切,志同道合,其思想必然受此二人影响。孙复、石介二人的道统说虽有不同,但都在韩愈道统止于孟子的基础之上,另将荀况、扬雄、王通、韩愈列为圣人之道的传人。 孙复宣扬儒家道统,他说:“吾之所以为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石介也说:“道始于伏羲而成终于孔子。……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少昊氏、颛顼氏、高辛氏、唐尧氏、虞舜氏、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者,十有四圣人,孔子为圣人之至。孟轲氏、荀况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五贤人,吏部为贤人而卓。不知更几千万亿年复有孔子?不知更几千百数年复有吏部?”有别于韩愈的道统说,石介列六位圣人在尧舜之前,又加四位贤人在孟子之后,并列为“五贤人”,而韩愈为贤人之卓,以表彰韩愈发道统论的贡献。可见,孙复与石介,都将孟子、荀子、扬雄、王通、韩愈列于孔子之后,作为道统传人,称之为“五贤”。孔道辅建“五贤堂”,显然是孙、石二人道统理论的实践。 孔道辅在“五贤堂记”中,历数“五贤”对传道、卫道之功: 苟圣人之道壅,则五贤迭起而辅导之。先圣没当战伐世,法令禨祥巫祝之弊亨。杨墨之迂诞,庄列之恢诡,穷圣汨常,三驺孙田术胜于时,则我圣人大道为异端破之,不容于世也。而孟荀继作,乃述唐禹之业,序仁义道德之源。俾诸子变怪不轨之势息,圣人之教复振,其功甚大矣。后至汉室圮缺,扬子恶诸子以知舛,诋訾圣人,独能怀二帝三王之迹以讥时。著书以尊大圣,使古道昭昭不泯者,杨之力也。两汉之后,皇纲驰紊,六代丧乱,文章散靡,妖狂之风,荡然无革。文中子澄其源,肇兴王之运。韩文公治其末,广尊道之旨。致圣教益光显,夷夏归正道。 鉴于“五贤”对圣人之道的重要贡献,以及五人未入孔庙从祀之列的遗憾事实,孔道辅以孔子裔孙和赵宋官吏的双重身份,违反定制,于其祖庙中替未被官方认可的五位儒者建祠、绘像,并祭祀之,由此可见其“尊道”“重道”之精神。“五贤堂”实实在在地落成于阙里孔庙,接受人们的祭祀与礼拜,这显然比孙复、石介等人理论上的论证和口头的疾呼更为掷地有声。因此,孔道辅此举得到孙复、石介等人的赞赏。文献记载石介将此事告知孙复,并说:“孔侯之心至矣,吾辈不是之而将何之也?”而孙复听后更是不仅“跃然而起”,大呼张洞、李蕴说:“昔夫子之道得五贤而益尊,今五贤之烈由龙图而益明。”(孙复:《孙明复小集·上孔给事书》)由衷地赞叹孔道辅。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孔道辅此举,不仅进一步推动了道统说的发展,而且加快了孟子、荀子、扬雄、王通、韩愈五人入祀孔庙的进程。文献记载,五人之中,孟子、荀子、扬雄、韩愈都于宋神宗元丰年间入祀孔庙,王通虽然稍晚,也于明嘉靖间入祀。 作者:陈霞,孔子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原载:《孔子文化》季刊总第37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