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是崇尚“和谐”的文明体系。和谐与中和的思想观念,可以上溯到非常遥远的上古时期,可以说是中国文明的基因。中国文明在其发轫处,便体现了浓厚的“中”与“和”的智慧。比如《尚书》《周易》等先孔子时代的元典,都十分强调这一思想。这种“贵和”的精神,当然是先民长期生产生活实践所缓慢形成的一种觉悟。而周代的礼乐文化对“贵和”传统的正式成型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有子说:“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由此可见,“和”也便成为礼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礼乐,分开来看,礼尚别异,乐主和合;若礼乐合观,其最高追求就是中和的精神与境界。《中庸》讲“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就是将中和视为这样一种最高境界。也就是说,礼别异,乐和合,礼乐相互为用,才能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孔子自觉地倡导“和”,倡导“和而不同”的理念,向往“大同”的理想。我们读《礼运》就能明白,孔子所谓“大同”,正是一种“太和”的状态,而决非“全同”。所以说,儒家的礼乐文化其最终追求就是达到社会和谐。 那么,礼乐文化为何要“贵和”?显然,提倡“和谐”就是防止“混乱”,化解“冲突”。当年周公制礼作乐,就是在“小邦周”战胜“大邑商”的胜利时刻,出于如何“敬德保民”以获得“天命”永续的“忧患意识”下催生的。正如荀子关于“礼起于何也”的回答:防止争乱,确立秩序。进言之,则是一种和谐的秩序。对和谐与秩序的重视,是古人认知世界、认识社会、认识人生的一种思想成果。也就是说,这一“贵和”的礼乐文化的形成,也有着更深刻的思想背景。 中国人认为,宇宙由气组成,然后形成天地、阴阳、万物,有了现象有了事物,就有了各自的性质,这些性质往往是相互对立的,比如阴阳、男女、美丑、善恶、是非,构成对立的双方。这种对立,必然向相反的方向,产生张力。这种反向的张力,就是矛盾。但是矛盾如何解决?冲突如何化解?可能有人主张“以暴易暴”,但是中国智慧说:“仇必和而解”。矛盾必须通过达到“和”来解决。在求和过程中,“斗争”不可或缺,但并非最重要的手段,更不是目的。目的在于“和”,就是要学会“妥协”,学会“对话”,学会“让步”,双方在一定程度上将自我稍加节制克制,达到一种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程度,最终实现多元平衡的状态。这种思想就是北宋大儒张载所谓:“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著名哲学家冯友兰晚年格外重视这一思想,再三致意。他在《中国哲学史新编》的最后有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现代历史是向着‘仇必和而解’这个方向发展的。”“人是最聪明、最有理性的动物,不会永远走‘仇必仇到底’那样的道路。这就是中国哲学的传统和世界的未来。”冯先生的弟子、著名学者牟钟鉴先生认为:“这句话可以看成冯先生的伟大遗言。”两位先生的这几句话值得我们深思。 儒家礼乐文化所倡导的“和”,至少包含六重维度:个体身心和泰,家庭关系和睦,人际关系和善,社会状态和谐,国际关系和平,天人关系和顺。这都是需要礼乐来实现和维系的。 礼乐对于个人修身而言,就是追求身心和泰。近代学者谢幼伟先生说:“孔孟教人,亦首重礼。”孔子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他自幼生活在“周礼尽在”的鲁国,“为儿嬉戏,陈俎豆,设礼容”,“入太庙,每事问”,成为礼乐修养极高的君子。他“温良恭俭让”,“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这些弟子眼中的孔子形象,正是礼乐熏陶的结果。礼乐能够由内而外发挥修身作用,梁漱溟先生曾经呼吁:“大兴礼乐教化,从人的性情根本处入手,陶养涵育一片天机活泼而和乐恬谧的心理。” 礼乐对于家庭建设而言,就是追求家庭和睦。古人一般所谓“家”是大家族,不像今天的核心小家庭,因此所谓“齐家”并不容易。家庭成员处于若干伦理关系之中,其间有亲密、有情感,也有冲突、有矛盾,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家庭成员,如不注意从小予以良好的教育和规范,长大后往往难以成器,尤其是一些富贵子弟,从小养尊处优,高高在上,被过分宠爱,养成一种自私、偏执、狂妄的性格,无视规则,不懂尊重,破坏秩序,最后酿成不良后果。礼乐的功能就是明确每个家庭成员的伦理角色及其责任义务,此所谓“正名”,继而通过各种家族礼仪活动将家庭成员团结在一起,再经由家规、家训、家教塑造良好家风,创造和睦的家庭环境氛围。在家既要讲规矩,又要有温度、有情义,如果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各安其位,各尽其职,那么这个家庭自然可以和睦温暖。这就是中国人所追求的“家和万事兴”。 礼乐对于人际关系而言,就是追求人际和善。中国古代社会是伦理社会,也是熟人社会,礼乐能够非常微妙地调节好人际关系。在现代社会,尽管陌生人的交往日渐增多,但是礼乐的功能就是让陌生人能够迅速建立起情感互信,发挥良好沟通交流的作用。这其中的奥秘就是礼所表达的尊重感,乐所表达的亲近感使然。 礼乐对于社会而言,就是追求社会和谐。自古以来,追求平等,就是一种人类的愿景。孔子强调“不患寡而患不均”“君子周急不继富”的思想,体现了孔子为弱势群体的一种呼吁,从而为实现社会和谐奠定基础。“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恰恰是孔子的理想。社会是非常复杂的“群”,其间的矛盾更多更大,化解之道更难。举其荦荦大端,无外乎法与礼两途。而孔子认为:“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社会的治理,最经济实惠的莫优于礼治了。历史上所形成的“礼序”,恰是德治的外在表现,而德则是礼的内核。 礼乐对于国际关系而言,就是追求国际和平。儒家向往“协和万邦”,追求“天下太平”。不仅是孔子所处的天下秩序下的列国关系,还是今天的国际秩序下的国际关系,都需要和谐。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是一种列国林立、诸侯分峙现状,孔子提倡礼乐,也是在反对以强凌弱、以大吞小,反对极端政治,起用隐逸的贤能之人,使其各尽所能,使国与国之间达到“中和平衡”的状态,即“天下平”。其实,今天何尝不是如此?“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主题,也符合更广大人群的利益。因此处理国际关系便需要一种“先礼后兵”的智慧。 礼乐对于天人关系而言,就是追求天人和顺。中国文化强调天人合一,强调人与自然、人与超自然的有机连续、持久和谐。在中国哲学看来,万物休戚与共,息息相关,由己及人,由人及物,无不关联。北宋大儒程颢《识仁篇》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礼乐文化之下,包含着对自然的敬畏,对超自然力量的敬畏。 当人与自己、家庭、社群、自然等都能以礼乐处之的时候,便实现了和谐,推其极致便是“太和”的境界。在曲阜孔庙,有一座明代嘉靖年间树立的牌坊,上刻“太和元气”四个大字。我们都知道,孔庙的所有题刻皆是赞美孔子的,此“太和元气”也不例外。这个“和”最能代表孔子的思想和人格,也最能体现礼乐的境界与追求。 据《近思录·圣贤》记载,大程子评议孔子、颜子和孟子:“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宋儒用“元气”来赞美孔子,并非偶然。我们知道,气是中国哲学、中国文化的独特范畴。西方哲学家说这个宇宙世界的起源是水,火或原子。中国哲学家则说宇宙是气组成的。元气就是最原始的气,是宇宙的最根本的能量,是生命之本源,它化生万物。 “太和”,我们更不陌生。在北京故宫有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无不突出“和”。什么是“太和”?这个词来源于《周易》“保合太和,乃利贞”,这是最美好的一种状态。其实,和就是一种多元平衡的状态。太和就是最高的和谐平衡状态。所以用“太和元气”来形容和赞美孔子的智慧、孔子的思想、孔子的人格,不仅是说孔子境界之高,而且其中蕴藏着最为深沉的能量。 有子在“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这句话后,接着说:“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和谐,必须通过礼乐来实现。礼乐文化内蕴着和谐的精神,也不断地追求着和谐的境界。不论是礼所建基的仁、理、情、时,还是别、谦、让、节等精神,以及序、中等目标指归,最后皆归元于“和”这一境界。礼不是造成“吃人”的枷锁,而是通向“成人”的桥梁。如果我们向往美好健康新生活,追求“情理交融、美善合一”的境界,那自然离不开礼乐的滋养与熏陶。至圣先师“不学礼,无以立”的教诲,梁漱溟先生“大兴礼乐教化”的呼吁,不正需要我们今天认真聆听、笃实践履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