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新发现书札 作者:李菲(北京大学哲学系讲师,哲学博士) 来源:《原道》第24辑,陈明 朱汉民主编,东方出版社2014年出版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三月初七日庚申 耶稣2017年4月3日 【整理按语】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熊十力日记,系熊氏弟子高赞非謄录稿。戛戛短简,未闻于世。该稿本线装一册,朱丝栏,白口,单鱼尾,四周双边,半叶九行,满行廿字左右不等,凡廿五叶,抄至廿四叶首行,余则空白。日记始于一九二七年一月六日,迄于同年二月六日。其中,一月廿六日至卅一日,熊氏因外出求医,未写日记。稿内涂抹、圈点及添加括弧,其墨迹较高氏所书尤浓,且补文、眉批及若干描润处皆为熊氏手迹。当是高氏缮毕后,呈其师审阅,再由熊氏予以勘正。自二月一日起,又杂以朱笔圈识,则熊氏检校或不止一过。书衣题有熊氏亲笔识语“此属赞非手抄原稿太模糊也 十力”,并钤盖“熊十力”三字篆书朱文印一方,首叶亦钤盖此印两方,可知该本应为熊氏自藏清稿。至于日记原稿,想因病中所作,模糊漶漫,不便省览,遂废弃未存。 一九二八年秋,高氏将历年所记闻诸其师之语,纂辑成帙,颜曰《尊闻录》。两年之后,张立民受熊氏嘱托,据高氏稿本,采摭校订,仍以《尊闻录》为名,刊布行世。该本于一九四七年编入《十力语要》卷四,略有参差。《尊闻录》高氏原稿本已佚,今检张氏校订本,计有八条源自熊氏日记。 此次整理,分段悉循原本,平抬挪抬亦遵其式,断句则大体沿袭熊氏句读,间有修正。括弧内文字,依熊氏行文习惯,应为夹注,而稿内另有双行夹注。为示区别,将双行夹注改为单行,保留括弧。通假字、异体字若无碍文意,迳予照录,不求一律。凡有校改,均于校记中注明,并参校《尊闻录》初刻铅印本,甄录重要异文。标题系整理者拟加。原本不乏书写潦草处,辨识匪易,虽反复比勘,疏误或仍不免,敬祈阅者指正。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廿二日 李菲谨识于北京大学 顷阅铅印本《道学宣言》,封面有熊氏手迹“此严重立三作也”,内夹便笺一纸,写于一九二七年五月廿一日。连同日记所载致林志钧、容肇祖及某生诸函,计得熊氏佚札凡六通。 卅一日又识 吾之日记,专以表吾心情。有自负语,有自疚语,随感而发,畧无隐饰。神哉!神哉!心之万感而不可测度也。忽忆过去,忽滞现在,忽肊未来。一自负语,或一自疚语,其背后皆有无量恒河沙数感触,那能记得出来? 十六年一月廿五日十力补书简端 十六年元月六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初三 余自昨春由北京移寓西郊万寿山大有庄坡上十三号,新年仍寓此间。同住者:友人桂林梁漱冥、弟子郯城高赞非、及漱冥门下诸子。 余向未为日记。昨因盗汗甚烈,极感身体衰弱,恐志愿不就,未及永年,则非一己、一国、一世之忧也。吾对中印两方学术思想,自信年来苦心,已窥见原本。但大端虽得,而条理万端,诸待深研发挥,内顾精力,实不胜任。唯期六十之年,得以整理胸中十分之四五,此愿便足,不敢贪高龄也。今年将满四十二,本古人强仕之候,尚在壮盛,然精力则异常亏损。此其故:一由天稟本弱;一由少不检点,[1]妄自损耗。吾之向学,乃在卅后。自向学至今,七八年间,用功过苦。近乃有漏髓之患,此为吾进学之大碍。吾又不善自养,任意发散。此次盗汗之烈,虽原因未易言,而其近因,则由为赵小坡发散太甚。赵,吾乡人也,有孤清之意,而过自暴弃,行年五十,一无所成。渠在京为审计院主事,四五年来,与吾未来往,元月二日忽来谈。十年旧雨,不胜感想。渠似有意回南作事。[2]余念今日人才缺乏,如小坡实不多得,因从午后二时许谈至日落。留宿,又谈至夜过半。谆谆勉以勿系念身家,当关心天下生民;并勿学孤清,当培养实行力量,与人为群;又诏以为学之方。翌晨,又取纸畧书以付之。及小坡去,而余遂苦不支矣。连日盗汗如雨,奄奄无生气。伏枕仰宇,恐长此不谨,将速化,而志愿一不得达也。因有意致谨于言行起居,颐养身心,故为日记以自检云。 是日也,大雪。早起,写长信与张海涛。所谈多猥杂事,亦有勉励海涛及责备燕大明语,[3]嫌繁不录。写信最耗气。黄存之劝病中宜勿写信,可谓爱我矣。然余每动念,即不易制。话不说,仍滞胸中,必宣洩始无事。此一向大病,不易猝改,故仍写此信。以后当徐图改此急躁之病也。 午后,宰平来。谈及吾之《唯识论》,不独澈底推翻护法,即安慧亦在所摈(渠云:藏文有安慧《释》,东人印出,并有一文介绍其大意。持校吾说,犹觉其麤)。又谓吾本《般若》骨髓而妙有建设,此是绝大本领。吾尝言:[4]俗所谓宇宙,只是立在执上。空其所执,即无宇宙。护法建立种子,以说明宇宙,[5]即已堕执。遣执云乎哉?故吾一切遮之也。[6]吾不敢宗唐贤而祖护法,唯宰平兄深许之也(宰平姓林,[7]名志钧,福建闽侯人)。[8] 元月七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初四 昨仍盗汗,似轻于前。 早起,答容肇祖函。容生,广东东莞人,北大卒业,今教于厦门大学。[9] 肇弟:急促之谏,直谅可风。只此是真学问,愿与老弟勉之。顾君书岂得尽如吾意?顾非可空持见地,以下评抉。须博征史料,则非吾所暇矣。[10]《唯识论》首章,[11]须从头另造,原稿可就甚少。吾七八年来精力,[12]萃此一书。在此欧化时代,唯物思潮汹涌之际,吾所为者,极不合时宜。然掉背孤行,以亢乎往古来今而无所悔,则吾志也。 元月八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初五 昨盗汗极微。 默省心极散乱,如一团烟雾,升沈起伏,纷乱无绪,主人翁久已失坠故也。此种纷乱,在睡眠中尤甚,以纷乱故,常呈似醒非醒之状,极其苦人,此即所谓失眠症也。大抵平日治心之工太疏,[13]而身体方面又甚亏损,则此病无可倖免。今后医治之方,除注意身体之摄养,而根本则在单提观照,勿使杂念得逞。杂念一起便照,不令随顺下去。才一随顺,便成难挽之势。只要观照常存,则杂念技俩便穷。明了其为不相干之扰乱,自不至将就。又常照则常有力,杂念原无隙可乘,自己力量松懈,杂念方起。此吾所历验不爽者也。 元月九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初六 昨盗汗又剧。昨晚思虑不止,故有此病也。 元月十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初七 昨盗汗较轻。 凡人能平情以勘彼我是非长短者,极不易。往往见人之非,较人之短,而不悟己之有非,不量己之有短。浮云蔽日,天地昏晦,可勿惧哉! 元月十一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初八 胸中有时若有千言万语,[14]急欲迸发。才把笔,则已呼唤不出。灵机鼓动,气力不足以申引条畅之故也。余之身体太差,只合优遊自适。[15] 凡人平时亦或自己印认不能无过。[16]及到应事接物,则又纯任好恶,而不肯自见其过,徒鄙人家不是。此小人所以怙恶不悛、剥丧灵明,而不可救也。吾自省有此病,吾之朋友患此病者复不少,思之极痛。 吾为燕大明损伤太过,细思此人毕竟是卑细之人。吾屡书,恺切开导之,提携之。彼乃无一毫发强刚毅之表示,犹不免于患得患失之情(来函似有儌余再为谋事之意,而又不明说出,足征其鄙细。若明说,犹无碍),真令吾伤怀也。大明,吾同里弟子。 昨盗汗又不轻也。 元月十二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初九 昨盗汗犹未减轻。 事不可意,人不可意,只有当下除遣。若稍令留滞,即藏怒蓄怨,而成为嗔痴习气,遂为后念生活种下恶根,[17]永不易拔。[18]人只是自己对于自己为造化主。可不惧哉!可不惧哉![19] 说话到不自已时,[20]须猛省而立收敛住。纵是于人有益之话,但说到多时,则人不必能领受,[21]而自己耗气已甚。且恐养成好说话之习,将不必说、不应说、不可说之话,一切纵谈无忌。虽曰直率,终非涵养天和之道。而以此取轻、取侮、取忌、取厌、取疑于人,犹其末也。吾中此病甚深,悔而不改,何力量薄弱一至是哉![22] 元月十三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初十 孤坐,忽念沔阳张难先一生。吾自卅后,始可谓艰苦卓绝。难先避虚荣,远势利,穷饿五十年,近乃为国民政府新人物。行藏虽异,岂贰志哉!吾三十前,但有一苦字,艰、卓、绝则未也,荏苒不自奋发故也。及三十已后,排纷难,忍艰厄,值可图之利而弃之。[23]念骨肉流寓至乡而含茹辛酸,寄妻儿外家而难为之所。孤怀落寞,强探力索于举世不尚之学,未尝稍事交遊,[24]以取媚时俗。凡此,皆持之慎密而不敢一旦堕者。前途辽阔,当慎旃哉! 昨未有盗汗,喜不可言。 与宰平函:前谈体用问题,略答如左。有不谛,后随更。 一、体用系从两方面说,而非用外别有恒常不变之体。 二、用从流行彰明。体从存在彰明。[25]即流行即存在。 三、用显分殊,即各具全体。体显连属,即统一全体(有情各各之生命,互相连属,而实非可截然离析,故仍为统一之全体。非体如茎如水、用如枝如波之谓也)。 四、用则幻化(才生即灭故),体则真实(如之不动故)。 第二项中,存在二字,易主宰更好。执实主宰,故破。若不执,还得言主宰。常乐我净之我,非主宰义耶?有主宰故,生命非机械,而唯物之论破;有主宰故,[26]人生非空洞,而生命独立之义成。然复须知:此言主宰,是已经破执之主宰。若未经破执之主宰,则正赖唯物论攻之,曾何足超出唯物论而为真理之归耶?此非全盘了解《般若》者,不足语此。 刹那不住,是事实。恒常,是存在理论上,非事实。 元月十四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一 昨又盗汗,想因用思过度。 从前言本体者,皆误执着于现实界外别有恒常之实物。此缘日常执物之见,迻用到此。现代哲学家多不印认于现象外别有恒常之实物为本体,[27]此意固是,然不悟体之意义只是主宰义。若只认流行,不悟流行中有主宰,宇宙便是顽物,人生便是空洞。主宰于何见?即在吾心之不自私时见之。心是流行,心之不自私即是主宰。 连日大雪。今午膳后走雪,与某生谈及世间秽事。比自觉非是,乃默诵佛号。然悔过不真切,诵佛亦一向不真切。业障甚深,如何?如何? 元月十五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二 昨盗汗又不轻,亦用思过度之故耶? 自省日在杂染习气中讨生活,起念转身,都不由灵明作主。偶一唤省,不久又颠倒去。[28] 燕大明只是无气力人,谓其鄙细似太过。少时亦有慧根,及今尚可与谈,惜其人气力不足耳。然气力不振,则已流入鄙细一路,求高尚不得也。 说话便动气,此是伤生之道。大抵脑筋受损,即足以影响于心理,使之失其调和,而易兴恼怒。盖心理作用,本凭藉脑髓作用而起故也。然医治之方,虽不能不注重身体方面之摄养,而心理方面之操存工夫,实为起死回生之不二法门。心力提得起、放得下,即是生力展得开、贯得满。何忧乎脑髓之不复原哉?自今宜在心地切实用功。 漱冥能忍言,是吾大不及处。 关于本体之解说,前日所记,实未见到恰好处,并可谓离题甚远。昨夕今辰,乃真有悟入处。元来只此体但不可说,《般若》一向遮诠。妙极!妙极!有宗号为即用显体,实则有将生灭不生灭打成两片之嫌。世俗不许有本体者,直将宇宙看作一副机械。或则认流转为实体,亦是飘顽无主,与机械论同一见地。若此,人生全无根据,无活气,抑可大哀。早膳后,与漱冥谈此意。惜精力不佳,未能详细写出。俟作《唯识论》之《法性篇》,当明此恉也。 今人不能读《般若》。因其所破斥者,即当时外道小宗学说。其间所有名相及论辩,本为过去两千年之死符号,今人那看得合眼?不知符号虽死,而符号所代表者历古犹是新生。唯有慧者能遇之耳。 李石岑寄赠其近著《人生哲学》一大册。畧翻一过,极感不快。不审何故如是轻言著述!石岑亦吾朋友中极爽快者。吾于其人有相当之敬爱,其学则吾末如之何。 又谓漱冥云:元来只有此体,而绝对不容言拟。用无自体,而有可说。但不见体而说用,其说便糟。此是吾十二分见到、信到之语。 晚膳后,忽念护法谈体用,毕竟是糢糊。在其文言之散见处,何尝不道用无自性?何尝不欲显此体?而我谓彼糢糊者,则通其学说之系统观之。彼固于用上有建立也。在用上既有建立,其结论必将用与体作较论。故三性中,除徧计是无,而依他幻有、圆成实有,两相对较。即是一方生灭,一方不生灭;一方变,一方不变;一方幻化,一方真实。如何于生灭、变、幻化之用外,而别有不生灭、不变、真实之体?如何从不生灭、不变、真实之体,而到生灭、变、幻化之用?真令人不可捉摸。只因他在用上有建立,结论不能不将用与体作较论。而体用遂打成两片,转令人徒可议拟其用相,而无以明其体矣。吾近著《唯识论》,谈用,则取消因果能所,而假说功能,以明宇宙之为幻化(即不承认有实宇宙)。质言之,即明幻现而不观静象(功能即是一屈一申之全体,非离屈申别有功能。屈申者,幻现也。[29]依屈假立色法,依申假立心法,而实无色心。见有色心,则是静象。若了屈申幻现,则实无有静象可名宇宙)。功能一词系虚用,而非表物之词。如此,则用上无所建立。明用无自体,而当下有其不空者存,自可理会。说体不生灭、不变、真实,遮执生灭、变、幻化者为体故也注意遮执二字。非谓于生灭、变、幻化之用外,别有不生灭、不变、真实之体也。若不作两相较论之词,体之义亦自可会。日来因盗汗,精力大减,不能达意。恐忘却,姑记其大意于此,异日当以示宰平兄。引起吾对此问题加以万分诚挚之注意者,吾宰兄也。 漱冥于吾病似未注意,今日促其询医。大抵无病人不解病人之困。 元月十六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三 昨又盗汗不轻。吾漏髓之病,自民国五年始发。大抵每月至多四五次,[30]少则二三次,而月三次者其常,每发必在五更。凡日间说话多必发;坐久不起必发;用思稍过必发。尤以夜间完全不宜用思或说话,否则无倖免者。自今年阳历元月六日以来,忽发现盗汗之病,其发也亦在五更。胸前肺部及下部,如流水然。发而始醒,汗多则觉心慌,轻则否。然漏髓有次数,此则日日有之,深以为苦。计自初发至今,已十一日。中间止有一日,睡前食鸡子、牛肉半斤,其夜未燃灯,并力禁思想,乃完全未发也。然吾犹得支持者,则犹赖食龟鹿二仙胶,每日早起食五片(系六元一盒者)。若无此,则汗发必更多。今欲改为早食三片、夜食二片,看何如?穷人负病,真不了局。吾止欲明春书成,好休息一年(自发汗来,漏髓病未发)。 忆十二年,吾在北京,居沙滩北京大学第一院附近。旧历二月初八日,宰平约漱冥与吾三人,赴西直门外极乐寺,讨论体用问题,竟日无结束。今乃有圆到之解决矣。道理之难穷如是! 道理见得十分彻透,开口必字字准的。吾往者于体用义,何尝无所见?只有些子未穿过。今日透此些子隔碍,乃觉与从前所见,截然不同天地。[31]凡不辨毫厘千里,而曰此理是吾固有,则未免将穷理看得太易。 今人不曾认自己杂染,好似自家心地总是昭昭灵灵。吾实不敢自瞒,吾胸中确是污秽者其常、昭灵者其暂。吾不信别人比我净。以迹言,则吾不在名利途中,而在名利迳外。所穷所见,总算神解超物。谁人能不承认我此语?然而我只自家明白,胸中元是污秽者其常、昭灵者其暂。吾何敢自欺?吾谁欺?欺天乎?我且如此,人之贤于我者,虽不敢概以我例之,要未至菩萨境地,其贤我者当亦有限耳。况其等我、或不及我者乎?人生真是古怪! 关于体用问题,宰平函问:是否流行(亦云表现)虽有等殊,存在只是一体?吾报之云:流行虽有等殊,存在只是一体。但此云一体,乃互相连属之一体,非一合相之一体。《金刚经》言如来非一合相,[32]此可为证。 元月十七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十四 连日大雪,今乃晴。此次之雪,北京历年所未有也。 昨未有盗汗。 吾侪自见为无过,此是昏懂。吾侪自认为有过,而不在日常动静语默间留心体察克治,此亦是昏懂。 灯下静坐,隐隐若自烛生平。悔尤从集,有无限凄怆之感,直是千言万语不足形容。转瞬心气浮动,[33]此境已逝,亦追索不得。[34] 思余年来,赖天之眷佑,家中骨肉安全。又孑身在外,赖朋友之内外将护(如漱冥、宰平、真如三人),得以安闲著述,不可谓非过分之福。余犹时感困穷,思之惶愧。世上不得了亿万倍于我者,[35]如恒河沙数,吾何尝念之哉? 余作书,一义一字不敢苟。祗此片心,仗 佛加被,仗 佛证明。 思平情则见己过,动气便觉人非。 元月十八日 旧历十二月十五 因作书故,每日精神不给,大有不能写日记之势。胸中纵有一点意思、或一种感触,欲随时记出,而神气散漫,则不能措一词。 元月十九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十六 昨又微汗,胸部亦有。此病何时得却耶? 此土先哲所论之心,唯是虚灵不昧之心,而忽于其知觉运动之心。此知觉运动之心,在原理上说,未始非虚灵不昧之全体所显发。但有时狥躯壳而动,则成乎“物交物”矣。[36]今心理学所论之心,即认此“物交物”者以为心,所以二者没有会合处。 元月二十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七 昨又盗汗,略如前状。 大雪后,北风又烈,冷不可耐。 凡人能缘虑其所不接之境,能感触其与一己利害无关之事,量乃宏,慧乃大,生命乃丰富(前与某生书中语)。 元月廿一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十八 昨盗汗,比前略重。今上午不便用思矣。潘生从理赠帕勒托一瓶,云治神经衰弱病,今日试服。吾自觉神经更衰,年来夜无佳寐,睡中脑筋奇乱,苦不堪言。又多年患腰涨,立不可十分钟。稍立久,则腰不能堪,头亦闷重,足亦若将麻木矣。忆十二年暑假回南,有一医视余脉,谓将不久于世,而不知余早已如此衰弱。余固犹能用深沉之思,作精纯之文,此岂非天下之至怪至怪者耶? 元月廿二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九 昨初服帕勒托,未有盗汗。今日作文一段。 元月廿三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廿日 昨又盗汗。想因昨夜未休息好,故药力无効耶? 极广大人,有一时一事琐细;极卑屑人,有一时一事雄壮;极宽宏人,有一时一事狭隘;极褊窄人,有一时一事浑容。所以观人必从其完整之人格而窥之,不可在细节处校量。 大凡受当代群众推服之人,其人纵自负不卑屑,而其去卑屑也定不远矣。所以者何?凡受群众推服者,其人必具两种条件:一、其人之品性或知识技能,必高出其时代之群众一步或数十步。不如是,则群众不推服之也。二、其人之品性与知识技能,只可高出其时代之群众一步或数十步。倘高过百步以外,则群众决无从望见之,更从何得其推服耶?群众,极卑屑者也。受群众之推服者,已与卑屑者伍,欲高明广大,奚可得乎? 元月廿四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廿一 昨又盗汗。睡眠中,脑筋最昏乱,以后应申切戒燃灯。 刘念僧来(念僧,四川涪陵人,现教于天津南开中学),云看船山《周易内外传》,不解。吾语之曰:船山只是推穷人事物理之变,而归纳于“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之神。[37]渠闻之,似犹不了。 病中用不著一毫怕死心。志愿之得就与否,付之天然,而我无与焉。以志愿为可尚,而蕲其必达,即志愿亦是己私。己私重则胆弱,而不足以胜死生利害之变,可不自克乎哉! 元月二十五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廿二 昨又发现漏髓之病,不曾盗汗。余自元月六日(阳历)至今,每日五更盗汗,胸部、下部皆有,以至人事衰耗,奄奄无生气。此病实甚于漏髓百数十倍,漏髓可不常发,此则常发故也。自盗汗以来,漏髓之病不发,今日乃发。大约此后可复平日状态,则余可高枕无忧。唯注意少说话、少动气、少为过度之思,余之年寿总不至短促,余之心事总可发挥,此非余一人之幸也。 只扫清自家心地,莫管别人是非。 凡人有无好名好胜、沽誉媚俗之隐,须在不与物接时,自勘得明,自站得稳。人未成佛,只要大端上的确不为俗移,虽言动威仪间不能无失,要不足病。若大端已失,而检点于言动威仪之末节,其人终不足与言洗心涤虑。吾自卅五以后,壹意求自明自悟,而同时发心为无量众生求明求悟。虽不敢曰十分真切,要其屏浮华而修之幽独,[38]则吾之寸衷自知而自懔之已耳。 吾自卅五岁,发一誓愿:不为无聊之著述,不发无聊之广告(今人有文字或讲演,喜在报章发表或铺张,吾谓之发广告)。 二月一日 旧历十五年十二月廿九 入城寻医,凡六日,未有日记。昨下午回寓。 答容肇祖: 贵校週刊,可复寄乎?亦有趣也。吾平生痛恶痛贱古文家。韩愈之徒,吾视之一小狗耳。然于王介甫,则爱之重之(吾于王氏多契。辅嗣之于《易》《老》、仲任之《论衡》、[39]船山之学、阳明之学,吾皆有摄取焉。余,佛氏之徒也,而不拘于一家言者也)。来书举其三不足语(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为治学根本精神。伟哉言乎![40]吾自少至今,守此不渝,[41]不谓吾弟竟有同情。吾二人之相契,岂偶然哉?惜也,弟于吾学不必同。然宇宙本自万殊,学业不能一致。苟心同志同,则不齐而齐矣。 吾自信立乎其大,只为恃己凌物,反陷于许多小态。 吾以性急,不能平情审事,错怪许多人。 锡予浑含之度,令人羡慕,漱冥不及也。漱冥沈默而光昌不足,吾尝谓其有慧、复有烦恼。宰平兄庶几温良恭俭让矣。 二月二日 旧历正月初一 昨又盗汗。 人谓我孤冷。我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42] 二月三日 旧历正月初二 昨又盗汗。 毁誉之接乎耳,轻亵之来乎前,一切以无意遇之,不容起丝毫计较。才一动心,便已亡己逐物而不自在。 植物与下等动物有无生命(此云生命者,畧当于宗教家所谓灵魂)?此为吾人不易决之问题。依据佛家而言生命,则一切有情之生命,各各亘古独立。[43]若尔,许植物与下等动物有生命者,[44]则复生现象便不易解释(复生者,谓如某种生物,若切断其体为数段,每段皆成一独立之生机体,此名复生)。何者?一物之生命既是独立,[45]则将其机体割去一部时,其所割去之部,应不得自成一生机体。[46]以每一物之生命,必不随机体割裂而分化故。设云无量生命徧满宇宙,当将某物之机体割去一部,即时另有生命附著其间,故仍别成一生机体者。此则视生命之发现过于忽然,诚难印许。佛家虽不许植物有生命,然其谓胎、卵、湿、化四生皆为有情,[47]则未尝不许下等动物有生命也。果许下等动物有生命,则下等动物中有复生现象,将如何解释耶?吾尝为此问题,摇荡不安,几令吾对于佛家之信仰完全失其所据。[48]旋问宰平。宰平则谓:新生、复生(新生谓如结胎而生者),同是忽然。吾人于新生,不谓无生命,乃致疑于复生之不当另有生命,何哉?[49]余曰:忽然者,神也。神也者,谓生之不测也。复何致疑于其间哉?顷之,复觉植物与下等动物有生命,总不应理。终乃遊心于虚,恍然有悟曰:吾人若迷信唯物,而否定生命;或迷信宇宙只惟一之大生力,吾与一切生物皆从其偶尔分化而有。如是者,则亦无辩。若悟唯物之论不足以解释吾人之生活现象,抑且离吾人自足之生活事实而向外求共同之生源,为不合理而且无据,则必印许吾与一切有情之生命实为各各独立,而皆法尔本有。窃以为,生物者,本生命表现之资具。然不能以生物之初现,即视为生命之初现。大抵生命之出现于生物界,非一跃而至,亦须经过相当之准备。原生命从无始时,欲揽器界之一部分为扶尘,[50]则必先散佈其力,以运用器界之物尘而现起生物(故生物之有生机,即是生命之力所周流也。不然,亦无以成其为生物)。但在生物初级(如植物及下等动物),则生命尚未亲揽之以为扶尘。故此等生物,不具生命。至高等动物与人类发现之期,盖即生命亲揽为扶尘之期。易言之,即生命出现于生物界之期。[51]然生命亦复以此而为物尘化,失其圆满自在之本性矣。此说固出于吾之信念,然要为理之所可信。世之不信吾所谓生命者,则亦不过另有其他之迷信耳。安见人之或是而吾独非哉? 二月四日 旧历正月初三 昨夜服阿胶四片,盗汗较轻。 董生问:人体中多数细胞,各有生命否?余言:细胞只是物尘具有生机者,不可许其各有独立之生命(细胞之有生机,固是生命之力所周流,而细胞不即具有独立之生命)。 宜黄欧阳竟无先生,因九江桂柏华,皈依杨仁山居士。而崛起研穷法相唯识,绍千载绝学,可谓伟矣!先生之学,盖直接窥基、护法,尚无系统之著作,但有序文若干篇。《瑜伽师地论序》,[52]则其平生精力所萃也(自此序发表后,其学未尝有变)。此外,有《唯识抉择谈》一篇,为讲演之作。吾尝谓此篇堪称为护法学之总序,盖犹本《瑜伽师地论序》之见解而申明之已耳。先生言学,主多闻薰习。其治经论,能钩稽隐微,抉发大义,然终不免翻弄名相。要其气魄宏大,有振引绝学之功,不可朽也。余于民国十年中秋,往谒先生于金陵内学院,遂留至翌年初冬始去。其时得以闲暇,专心所学,饫领先生绪论。然卒以己意不必同于先生,故终不归依先生门下。而仍自执弟子礼,则念先生恢宏法绪,而不得不尽敬仰之忱也。余未见先生之前,尝投书请示轮迴问题。先生答书,援据典籍,盖经师博学之词,颇违鄙意。及亲依法座,则见先生教人,一以读书为务。不知此理如何可拘在死名相中求?须令学者向自家经验之广大世界,自用耳目心思之力,会有入处。偏重读书,将令耳目心思悉为死名相所锢蔽隔碍。以此为学,虽宏博,毕竟不入真理。吾非敢轻议先生,在先生固诚有得力于闻薰者,但恐末流滋弊耳。 余以未皈依先生之故,致先生门弟子某,以无聊之猜度,妄兴攻诋。[53]昨有人来道其事云。 余居金陵内学院,得友丹阳吕秋逸名澂、黄梅汤锡予名用彤、东川聂耦庚、合浦陈真如名铭枢,一字证如。醴陵李石岑,[54]亦于此时订交。吾初极不悦于石岑,后见其人直爽。 二月五日 旧历正月初四 是日,为吾揽揆之辰,刚满四十二岁。早起,默想 先父母慈容,并长兄、二姊、五弟、六弟遗颜,都在若明若昧中。 昨未有盗汗,大佳。 刘念僧问:声生论师,说声从缘生已,便是常住。此何所据?余言:以今日留声机验之,声生家言,似有证明。[55]然格以大乘之义,则声非常住,[56]只是刹那刹那,生灭相续(此声于第一刹那,[57]生已便灭。第二刹那,[58]有似前声,相续而起,刹那刹那皆尔[59])。俗不了此,乃计为常。[60]故声生说毕竟不符正理。[61] 二月六日 旧历正月初五 昨又盗汗,想因用思未休之故。 自省念动容易沾滞。[62]或发一问题,不得解决,即留滞胸中,左右思维,旁求之事事物物,冀得其征。然理之至者,非可离于事物而求之,更非可泥于事物而求之。人但知不可离事物而求理,恶知其不可泥事物而求理哉!吾尝因一疑问,多端推征,往复不决,心力渐疲,而遊思杂虑乘之以起。然有时神悟焕发,不虑而得;亦有推征既倦,不容不休,久之措心于无,忽尔便获;更有初机所遇,本无差谬,后渐推求,转生迷惑,旋因息虑,偶契初机。总之,穷理所病,唯一泥字,泥则神累而解不启。泥者,全由吾人在现实生活方面所有知识,[63]已于无形而深远之途径中,组成复杂之活动体系,为最便于现实生活之工具。此工具操之已熟,故于不可应用之处,亦阴用之而不觉。此所以成乎泥而为真理之贼也。[64] 校勘记 注释: [1] 不下,墨笔涂去一字,不可辨 [2] 事下,墨笔涂去约五六字,不可辨 [3] 涛下,墨笔涂去一字,不可辨 [4] 尝下,墨笔涂去四字:谓漱冥世。言,系熊氏补入 [5] 以下,墨笔涂去为,易以说明。宙下,墨笔涂去二字,不可辨 [6] 也下,原为双行夹注:宰平名志钧福建闽侯人。以雌黄涂抹后,于原处改写 [7] 姓林,系熊氏补入 [8] 括弧内原为双行夹注。括弧之后,墨笔涂去约六七字:宰平…也 [9] 此句十八字,似为注文。原本未加括弧,姑仍之 [10] 矣下至则吾志也,见于《尊闻录》附录九叶,题曰《与或人》 [11] 唯识论首章,《尊闻录》作新唯识论 [12] 七八,《尊闻录》作十。《尊闻录》刊印于一九三〇年,故有此改动 [13] 太下,墨笔涂去一字,不可辨 [14] 语下,墨笔涂去一字,不可辨 [15] 此句十二字,《尊闻录》作贱体太亏如何如何。此段见于《尊闻录》附录二叶,题曰《与梁漱冥》 [16] 认,原作忍 [17] 生活,《尊闻录》无 [18] 易,《尊闻录》作可 [19] 此段见于《尊闻录》十四叶 [20] 时下,墨笔涂去一字,不可辨 [21] 不必,《尊闻录》互乙 [22] 此段见于《尊闻录》十四叶,并冠以九字:偶见师于案头书纸云 [23] 图,原作啚 [24] 交,原作文 [25] 明,原作名 [26] 故下,墨笔涂去一字,不可辨 [27] 认,原作忍 [28] 此段以墨笔密加圈识,天头处有熊氏批语:至要 [29] 现下,墨笔涂去一字,不可辨 [30] 五下,墨笔涂去六。四,系熊氏补入 [31] 觉下,墨笔涂去一字,不可辨 [32] 《金刚经》:如来说一合相,则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 [33] 气下,墨笔涂去二字,不可辨 [34] 此段以墨笔密加圈识,天头处有熊氏批语:至要 [35] 亿,原作憶 [36] 物交物,当是拈用《孟子》之语 [37] 《易·系辞上》: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38] 幽下,墨笔涂去一字,不可辨 [39] 任,原作壬 [40] 伟哉言乎,系熊氏补入 [41] 渝下,墨笔涂去四字:伟哉言乎 [42] 此段见于《尊闻录》十四叶,并冠以三字:先生曰 [43] 亘古独立,《尊闻录》作无始无终即各各有逈脱形骸之神识轮回之义以此建立 [44] 生命,《尊闻录》作神识 [45] 是独立,《尊闻录》作无始无终即有独立之神识 [46] 体下至何哉,日记中作生命者,《尊闻录》皆作神识 [47] 卵,原作印。《尊闻录》亦作卵 [48] 佛家,《尊闻录》作轮回 [49] 依据佛家而言生命至何哉,见于《尊闻录》三叶。《尊闻录》载高氏自述随侍熊氏入城就医,林志钧亦来探视,熊氏直言已打破轮回观念,熊林二公因之辩难轮回问题。此与熊氏日记所载元月下旬入城寻医之事相符。日记中此段,于轮回只字未提,仅以植物与下等动物有无生命设问 [50] 揽下,墨笔涂去二字,不可辨 [51] 此句十四字,系熊氏补入 [52] 通行欧阳竟无著作集中,此篇题作《瑜伽师地论叙》 [53] 妄下,墨笔涂去一字,不可辨 [54] 醴,原作灃 [55] 证明,《尊闻录》作相当理由 [56] 声非常住,《尊闻录》作留声机中之声亦非常住 [57] 第一,《尊闻录》作前 [58] 第二,《尊闻录》作后 [59] 刹那刹那皆尔,《尊闻录》作非前声能住至后 [60] 为常,《尊闻录》作常住 [61] 此段见于《尊闻录》十三、十四叶 [62] 念动容易沾滞,《尊闻录》作思虑不易放下 [63] 实下,墨笔涂去二字:宇宙 [64] 此段以朱笔密加圈识,日记讫于此。此段见于《尊闻录》九叶,并冠以三字:先生曰 附佚札一则 此本,在思想或理论上看去,自有固陋与笼统或糢糊之病。然审其辞气,则根心而发,颇有“语重心长”之概,所以寄阅也。简面数行,极好!极见力量! 十力 十六年五月廿一 附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