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往圣继绝学,启来轸以通途 ——饶宗颐先生之儒家思想与人文精神 作者:刘梦芙 原载:2007年第五期《孔子研究》 【提 要】饶宗颐先生之经学、史学、文学研究与诗文创作皆以儒家思想为根本,扩展为天地四方之学,融贯古今,学通于艺,深涵高贵之人文精神,为中华民族文化复兴作出卓特贡献。饶先生之思想品格,堪为典范,有待深入研究,开创儒学之新局面。 【关键词】饶宗颐 儒家经学 史学 文学 人文精神 一、引 言 2003年,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印行《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十四卷二十册,都一千四百余万言(以下简称《文集》),洵学苑文林之绝大著作也。客岁余幸得曾楚楠先生之助,购自香江,宝气珠光,辉耀斗室。开卷浏览,万象森罗,百灵腾跃,诸如甲骨、简帛、金石、敦煌曲谱乃至域外奇文异字之考论,门外人如睹天书,安能识其堂奥;略知一二者,经史与集部诗文而已。饶先生之学茫无际涯,然余感受最深者,先生治学之思想根源实在儒家,立身处世之精神品格上承历代圣贤,穷且益坚,变而后大,故能宏开新域,勇拓通途。十余年前,笔者曾承先生寄赠《选堂诗词集》,讽诵之余,撰《论<选堂乐府>》一文,刊于先生主编之《华学》第七辑,尚未为探本之论。故本篇蠡测管窥,参稽《文集》,阐析先生经学、史学、文学研究与创作中蕴涵之儒家思想、人文精神。述此心得,不无谬误,博雅君子幸有以教之。 二、《经学昌言》之卓识远见 夫吾国之典章学术,经尼山删订,集上古三代之大成,施礼乐诗书之教,王官之学散在民间,开晚周诸子争鸣之新局,西哲雅斯贝尔斯所谓“轴心时代” 是也。秦皇混一四海,坑儒焚书,此后两千余年君主专制相沿不变;而汉武独尊儒术,儒家之思想学说乃渐成华夏文化之主流,虽释道二氏代兴于汉唐,兼以夷狄纷侵,蒙满入主,终亦与儒家同化。纲常名教为帝王所用,阳儒阴法,戕害万民,夺天下之公为一家之利,世人诟之固是;然儒门道德人文之教为民族凝聚和谐之本,岂可毁哉!降及晚清,闭关锁国,列强交侮,国势垂危,维新派与革命家接踵而起,帝制遂土崩瓦解,易以共和。而军阀窃据,鲁难未已,“五四”期间激进者张民主科学之旗,以专制之罪归狱于儒家,抨击不遗余力,昆冈火烈,玉石俱焚。壁垒既除,欧西之思想学术遂风行于知识界,纵有护持儒学者奋力以争,亦难挽狂澜于既倒。人心纷乱,政局更糜烂不堪,内战未休,东倭入寇,神州板荡,万井流离,斯则饶先生诞生前后之时世也。 先生遭逢叔世,所幸者海滨邹鲁之乡,韩文公遗泽犹存,未为通都大邑之风气所染。先生幼承庭训,读书于天啸楼中,寝馈经史;又多蒙乡前辈薰沐,儒家之学已厚植根基。不幸尊人早逝,先生孝思不匮,绍乃翁之业,著《潮州文艺志》二十卷,其慎终追远之心,上接千古,乡邦文献,赖以传扬。先生弱冠之年即丁国难,播迁于瑶山;辗转飘零,栖止于香岛,世换沧桑,而为学未尝有辍。特立独行,艰难求索,诚如朱维铮先生所赞:“淡泊守智,屏禄利于身外;热腹育人,延华学于一脉。……为天地四方之学,固庵奇胜定庵而尤正;索中印梵藏之奥,选堂博逾观堂而益精。”(《建饶宗颐学术馆记》)。然则先生为“天地四方之学”,自有核心,统领之宗,即在儒门经义。观夫儒学大师马一浮首创“六艺该摄一切学术”之说,言六艺“统诸子”、“统四部”、“统摄于一心”、“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六艺本身亦互摄:“华严家有帝网珠之喻,谓交光相罗,重重无尽,一一珠中遍含百千珠相,交参互入,不杂不坏。……故言《诗》则摄《礼》,言《礼》则摄《乐》,《乐》亦《诗》摄,《书》亦《礼》摄,《易》与《春秋》亦互相摄,如此总别不二,方名为通”。[1]饶先生与马翁同为通儒,治学门径略似,惟疆域更为宏敞耳。以六艺之道融贯中外古今,泯天人之界、新旧之迹,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非深于圣学者曷克臻此?惜马翁早逝,否则当与饶先生莫逆于心,相视而笑也。 先生《文集》卷之四为“经术、礼乐”,首列《经学昌言》,分论殷周《易》学、《书》学、《诗》学、《礼》学、《春秋左传》以至宋明理学与经学,上下三千年,为文三十四篇,以广博缜密之考据阐发精深之义理。其次为《古乐散论》,考论古乐器、乐律、乐教、琴学与琴史、词学与音乐、敦煌《悉昙章》与琴曲,下及明代南曲乐谱与戏文,凡十五篇,重点皆在于“乐”。其三为《随县曾侯乙墓钟磬铭辞研究》,冶古文字与古乐律、天文之考证于一炉。先生之经学研究成果集中于此卷,六艺兼通,尤以《经学昌言》遍涉群经与儒学源流宗派,有涵盖乾坤之气象。而开篇《新经学的提出——预期的文艺复兴工作》,最见先生之高瞻远瞩,令人感发兴起。此文乃2001年11月2日于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论坛之发言,先生“充满信心地预期二十一世纪将是我们国家踏上一个‘文艺复兴’的时代”,“可以考虑重新塑造我们的新的经学”,并指出: “经书是我们的文化精华的宝库,是国民思维模式、知识涵蕴的基础;亦是先哲道德关怀与睿智的核心精义,不废江河的论著。重新认识经书的价值,在当前是有重要意义的。” “‘经’的重要性,由于讲的是常道,树立起真理标准,去衡量行事的正确与否,取古典的精华,用笃实的科学理解,使人的文化生活,与自然相调协,人与人间的联系,取得和谐的境界。经的内容,不讲空头支票式的人类学,而是实际受用的有长远教育意义的人智学。” “经书对现代推进精神文明的建设,有积极性的重大作用。……五常是很平常的道理,是讲人与人之间,互相亲爱,互相敬重,团结群众,促进文明的总原则。在科技领先的时代下,更当发扬光大,以免把人沦为物质的俘虏。”[2] “古经典旧本子的出现与整理,是弘扬我们的民族精神和先进文化的光辉,培养我们对过去知识的新的理解。我们对古先文献不是不加一字的不给以批判,而是要推陈出新,与现代接轨,把保留在历史记忆中前人生命点滴宝贵经历的膏腴,给以新的解释。” 先生进而指出西方文艺复兴乃人文主义之产儿,其考古工作发挥决定性作用。而吾国近半世纪以来出土文物之丰富与夫考古所得之成绩,与西方可相匹敌,“如果自己不做,亦有人家为之越俎代庖,所以我们不能不急起直追”。“自大与自贬都不必要的,我们的价值判断似乎应该建立于‘自觉’、‘自尊’、‘自信’三者结成的互联网之上,而以‘求是’、‘求真’、‘求正’三大广阔目标的追求,去完成我们的任务。”先生赞成季羡林先生多年倡导之天人合一观,且释为“天人互益”,“一切的事业,要从益人而不损人的原则出发并以此为归宿”;“‘益’是积极而富建设性的观念”。[3] 学界周知,季羡林先生论说东西方文化,谓西方科技数百年来之发展,已产生种种问题,自然环境遭严重破坏与污染,人与人、国与国之间仇视残杀,恶势力横行,长此以往,人类与地球必将同归于尽。因此必需以东方文化“天人合一”之观念济西方文化之穷,双方取长补短,以达和谐,人类前途方有希望,此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说[4]。知识界于季先生之主张,支持者固多,讥嘲者亦不乏其人。而近年民间发起读经,以儒家典籍施教于儿童,亦颇遭非议,责读经为“封建主义沉渣泛起”、“复古倒退”云云[5]。实则诸多批判者仍不脱“五四”以来二元对抗之西式思维,于吾国汗牛充栋之经籍殊乏切实深入之研究,惟以批判代建设,师法欧美,亦步亦趋,如影随形,适成“殖民化”心理而已。饶先生久居香港,数十年间亲历亚欧美诸国,通英、法、德、日语及梵文、巴比伦文、希伯来文,视野宏阔,于东西方文化皆知己知彼。立足点虽在中国传统,但绝非妄自尊大,与昔时抱残守缺、盲目排外之老辈不可同日而语。先生以不卑不亢之心态与清明之理性平章学术,展望新世纪中国之文艺复兴,必以考古释经为基础,以“求是”、“求真”、“求正”为目标,立论正大,坚不可移。近百年来吾国屡遭浩劫,元气凋伤,固有政治体制与社会革命之种种原因,然知识界之偏激浮躁,轻弃家珍,长城自毁,岂无应负之责哉!拨乱反正后国家于文化废墟中艰难崛起,吾人实应痛定思痛。欲树立民族之自信心,重建文明,舍却数千年优秀人文传统之根基,一味驰心外骛,必蹈覆辙。当如饶先生之博学笃行、慎思明辨,通欧亚之邮,取中和之道,继往开来,综合创新,方为正轨也。 《经学昌言》中系列论“礼”之文,有《史与礼》、《殷礼提纲》、《<春秋左传>中之‘礼经’及重要礼论》诸篇,考释甲骨与简帛,兼参群籍,阐明“史以礼为纲”、殷代卜辞中祭礼宾尸之义、《春秋》为礼义之大宗,是经而非史,多方论证以礼立国之重要性[6]。而《释儒——从文字训诂学上论儒的意义》一篇,先引章太炎说儒为“方术之士”及胡适释“儒”之本义为“文弱迂缓”,再博考群书,以文字训诂之方法为“儒”正名,纠章、胡之误。据先生之精密考证,“术”字应取其通义,训为“道”或“艺”,则《说文》所称儒是术士,乃泛指‘有道义之人’,并非“术教”或“方术”之士。而儒有“君子儒”与“小人儒”之分,孔子谆谆告诫子夏,勉其“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修己安人,济时济世。专主“柔弱”者乃老子,儒家并不以柔立教,孔子主中道,刚柔兼济。“儒”之训“柔”,词意并非柔弱迂缓,而是“安”,是“和”。“人与人间的相安,有待于礼来维持;人与人间的和谐,有待于乐来调节。礼乐二者,是求安的最好工具,所以儒家非常重视”。“中国数千年历史的绵延,可说是靠着‘安’这一观念的维系。‘安’的人生观是中国民族融合与团结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文化真精神的流露。这无疑地应归功于儒家思想之所孕育”。“儒家对‘安’的追求,是一个很正常而又有价值的人文思想。这个合理而美满的希冀,其实该是人类生存的共同鹄的。”[7]饶先生此文,大力破除近代以来学术界对儒家之成见,指明“安”、“和”为中国文化之真精神,且具有普世价值,可谓拨云见日。先生倡言吾国文艺复兴,必先建立经学,重释经典,上述诸文即最佳示范也。 《易》为六经之首,数千年来非但影响吾国知识精英,百姓亦日用而不知。张岱年先生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乃中华民族之基本精神。据今人研究,科学界如电脑之二进制;物理学之量子论、相对论、规范场理论、超弦理论;生命基因遗传之六十四组密码,皆为《易》所涵。诚如此,可谓《易》道广大,无所不包,照耀三才,晖丽万有矣。饶先生遍治群经,深明《易》理,诸如履霜凛冰、疾行敬德之忧患意识,刚柔相推、阴阳转化之辨证思维,弥纶天地、通贯万物之宇宙观,生生不已、开拓日新之创造性,皆浑融于先生著述中。先生之经学研究,内涵深博,兹举其荦荦大者,以见先生思想之根本,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有待于多方探索也。 三、《春秋》之笔,历史之秤 饶先生云:“盈天地间之一切资料,无非史也。”《文集》十四卷,自首卷“史溯”乃至第十三卷“艺术”,皆广义之史,末卷为骈散文、诗词创作,亦文中有史、诗中有史。兹则专论先生治史之宗旨,乃上承先圣,非同时下考古家与史学家只知文物史料,而昧于义理也。《文集》卷之六,分上下两册,上册《国史上之正统论》乃先生力作,蜚声海外。是书由两大部分组成:先为“通论”,合“结语”共十三章,评章百氏,考镜源流,褒贬是非,自抒胸臆;再录历代有关“正统论”之文献,网罗宏富,先生加以“按语”,抉隐阐微,精义络绎。在分论历代“正统论”之后,“结语”曲终奏雅,充分显示先生之史学观,其要点为: 1、自汉以来,史家致力于正统问题之探讨,其精髓“在于阐释如何始可以承统,又如何云可谓之‘正’之真理。”“私家史书所以可贵,其故有三:一、不受史局之约束;二、不为当前史学风气及政治立场之所囿;三、有超时空限制之精神,对于史事可作重新评价。” 2、“史家之尚论史事,贵能据德以衡史,决不可徇史以迁德。史家眼中对于帝王(统治者)仅视作历史人物看待,其是非得失,均得加以衡量判断。” 3、“历来持正统论者,每局于夷夏之辨,此在偏安之世则然,若大一统局面下,则地既无疆,天亦无外。”“盖中国自周秦以后,即本天下观念以看历史,视历史为一整体,……从过去人事觅得共同规律以为行动之龟鉴。故中国史家自来即富有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之豁达心胸。” 4、“历史之作,正所以明人事之真是非,而折衷于正,故史家秉笔必据正立论。”[8] 饶先生之史学观念,一本于《春秋》。孟子云“王者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故《春秋》为道义之书,是经而非史也。马一浮先生曰:“《春秋》之大用在于夷夏、进退、文质、损益、刑德、贵贱、经权、予夺,而其要则正名而已矣。‘必也正名’一语,实《春秋》之要义。……故曰:‘《春秋》长于治人’、‘《春秋》之失乱’、‘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也。人事浃,王道备,在得正而已矣”[9]。饶先生与马先生笙磬同音,深明《春秋》大义,于《通论·结语》之最后重申“历史上之裁判,既为史家之责任”,“古埃及倚神力为裁断,凡人之终,必受秤衡量,以定其功罪。吾谓神断之秤,不如历史之秤。历史之秤是谓之正。”[10]盖孔子作《春秋》,持正名之旨,斥诸侯之乱,垂千古之鉴戒,目的在于耸善抑恶,所操者正乃历史之秤。孟子亦云“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孔孟皆极富批判精神,据德以衡史。饶先生继承孔孟之精神,视道统高于帝王政统,特标历史之秤,观点鲜明,词严义正。《正统论》一书,使行将湮灭之吾国传统史学思想昭彰于世,是为先生对当代史学界之杰出贡献也。 《文集》卷十四中《选堂赋存》有《太平天国典制通考序》,论太平天国“倾覆之故,不越二端。曰有兵而无民,曰有政而无教。……取民之货,谓全归于天朝;毒民为兵,固无忧于蓄众。加以刑罚惨酷,畴不率从?观夫五马磔体,慨峻法之复行;燃腹为灯,知人心之难服。此有兵无民之过也。……倡还魂之说,难以牖民;诏下凡之书,何裨名教?是以民不见德,惟乱是闻;士皆裂冠,相携以去。人之未亡,邦国先瘁。此有政无教之失也。”先生并非一味批判,继而指出太平天国运动于后世之正面影响:“揭满汉之辨,则春秋夷夏大防之义存焉;宣上帝之训,则中西文化交流之效著焉。虽光复之功,同诸画饼;而民族精神,斯其木铎。共和建国之业,未始不肇基于此也。且田亩之制,男女平等,使各尽所能,同耕共享,则民权民享之说,又何曾不导源于兹也”[11]?当今作太平天国史者,每极力粉饰,所谓‘农民起义乃历史前进之动力’,讳言其以上帝设教,实为愚民,掩其毁灭文化、滥杀无辜之罪过;而昔时诅咒洪杨、颂扬湘军平乱者,亦走向极端,未能开掘太平天国之历史价值。先生则平情立论,且“结悲异代,叹息弥深”,[12]以仁者之心评其功过,公正客观,斯乃“历史之秤”也。而《稽古稽天说》中论现代史云:“观戊戌之败,民国以来,老成人不在其位,人竞嗜新,留学少年以所学为政治之试验品,乱国之根,即萌于此,可不引为龟鉴!”[13]目光如炬,洞见百年来国家受病之源,《春秋》之笔,发人深省也。 先生论古史之重建,主张采取三种途径:尽量运用出土文物之文字记录,作为三重证据之主要依据;充分利用各地区新出土文物,详考其历史背景,作深入探究;在可能范围下,使用同时代其他古国之同时期事物进行比较研究,以取得同样事物在不同空间之一种新认识与理解。同时对沿用已久或时下风行之治史方法提出批评:“我们要避免使用一套外来的不切实际的理论去堆砌主观架构,来强行套入,作出未能惬心餍理的解说,这是懒惰学究的陈腐方法。我们亦要避免使用旧的口号,像‘大胆假设’之类,先入为主地去作一些‘无的放矢’的揣测工夫,这是一种浪费。总而言之,我们要实事求是,认真去认识历史”[14]。明显可见,此为对胡适以及顾颉刚等“疑古派”之批评。以西化模式削足适履,名曰“科学方法”,实为伪科学,其结果必成历史虚无主义。先生倡言研究古史之法,有拨乱反正之重大意义。 四、文学研究与创作之志节与精神 潮州为韩文公教化之地,千载以来,流风未绝。先生之尊人饶锷翁即以韩文为极则、为本根,殷殷寄望于“昌黎之学之兴于潮”。先生自幼深受家学与师道之影响(其古文教师王慕韩,字师愈,诲弟子做古文从韩文入手),为文宗法昌黎,立大养气,奠定根基;并精研韩学,多有创获[15]。昌黎勇于匡时救弊,因谏唐宪宗迎佛骨而遭贬,其刚正不阿之风节气概,为后世树立楷模,潮汕之间,颇多义烈之士。饶先生《文集》中有《廷鞫实录序》,乃其少作,叙明代揭阳儒士薛侃犯颜直谏,陷逆瑾之狱:“七次被鞫,一词弗易,屹若泰山,硬如锻铁,幽有鬼神,明有君父,玄首可断,赤志无欺,浩然之气,亦云伟矣。”[16]自昌黎至薛侃,可见儒家真精神之传承,饶先生阐乡贤之潜德幽光(后又有薛侃与明末烈士郭之奇两家年谱之作),文化基因在此,非偶然也。 抗战期间,先生流离转徙,长歌短咏,诗赋并作,《文集》中俪体多篇,具见先生之风骨怀抱:“何烽燧之连延兮,悼百姓之震愆。纷湖海其汹沸兮,逢否塞而播迁。……伤洙泗之敝屣兮,从九蘧以嬉游。缵佚狐之余绪兮,明吾道于春秋。求鲁连于海隅兮,幸神明之与休。……怀瑾瑜而履信兮,服儒服于终身。觊中兴之目睹兮,又何怨夫逋播之民”(《斗室赋》)[17]。“吁嗟乎,日月可以韬晦兮,苍穹可以颓圮。肝胆可以涂地兮,金铁可以销毁。惟天地之劲气兮,历鸿蒙而终始。踽踽凉凉兮,孰得而陵夷之。鼓之以雷霆兮,震万类而齐之。予独立而缥渺兮,愿守此以终古。从邹子于黍谷兮,待吹暖乎荒土,听鸣笛之愤怒兮,知此志之不可以侮。倘天漏之可补兮,又何幽昧之足惧也”(《囚城赋》)[18]。弘毅之怀,磅礴之气,足以起顽立懦。另如《宋王台赋》“效西台之哭涕”,《马矢赋》“悲故国之腥羶”,《白云赋》“思王母之劬劳”,《烛赋》“待重光兮自然”[19],与《瑶山集》中诗并读,均见先生于万方多难、艰危窘迫之时忧国忧民、矢志不移之节操,与儒家士君子之精神一脉遥承也。 屈原为吾国诗史首标姓氏之爱国诗人,忠魂烈魄,与日月争光。其“苏世独立、横而不流”之人格与气节,尤为饶先生企慕,故以《楚辞》为文学研究重点之一。早年著《楚辞地理考》,纠钱穆先生书中“屈原放歌,地在汉北;《楚辞》所歌洞庭、沅澧诸水,本在江北”之误,乃先生之成名作。《文集》卷十一“文学”收有关《楚辞》之论著多种,考证屈子曾熟读《论语》、《易》、《诗》、《春秋》诸书,《离骚》表现之思想,与儒家经学息息相通,楚人实受中原正统文化之熏陶,因而屈子《离骚》一如《诗》之言志。《<楚辞书录>自序》云:“……屈子之学,源出于儒,盖不诬己!……夫古人远矣,诵其书者,贵能窥其志之所存。……故《离骚》者,诗也。其论次前古治乱之故,则诗中有史矣。……予悲屈子内美之合于《易》、《庸》中正之义,犹晦暗而不见白于后世也,故因是书而发之”[20]。诗人、学者曾克耑序《楚辞书录》,称“治《骚》之先路,而乃于饶子发之”,“殆以身世所遭,与屈子无殊,《哀郢》、《怀沙》之痛,明王宗国之思,无人故都之叹,虽避地海隅,固未尝梦寐忘也。……其微旨所寄,所以诏国人范来学,意至深切警悚矣”[21]。而《<楚辞>与词曲音乐》,进而阐明《楚辞》“可以培养出一种‘傲睨万物’的人生态度,提高一个人的独立人格,踏进另一超现实的精神境界”[22],《诗经》与《楚辞》同为中国文学之木本水源,后世文士与词人之生活与创作,无不受其影响。又论屈子远离之心:“文中于去楚之情,低回往复,若不能自已者。是所云‘离心’,即离忧也,亦即离骚也。宁溘死以流亡,而不忍枉道以苟合,此固屈子之初志。然于楚宗国之邦,义无可去,离乎,否乎?将安抉择?此矛盾心理,即《离骚》一文所为作也”[23]。盖大陆鼎革之际,先生一介儒士,抱璞守贞,不去必罹劫难;既去又瞻顾乡邦,依依不舍,此种极矛盾极悲苦之心理情感,与屈子异代相符。而屈子九死犹未悔之志,恰为先生治学之精神动力,是则艰难困厄,玉汝于成,祸兮福所倚也。又观《文集》卷十四中“俪体篇”载《汩罗吊屈子文》:“余此心之不朽兮,与元气而为侔。亘千载犹号屈潭兮,莫怨浩荡之灵修。……惟公之魂无不在兮,何必求乎故宇。觅天地之正气兮,惟夫子之高举。……虽遗迹之非昔兮,企前贤以踵武。欸骚台之悲风兮,镇徘徊而不能去”(此文未标明写作年代,似作于1980年游湖南期间)[24]。千载以来,每值沧桑易代,诗人辄思屈子,痛哭悲歌;而诗赋渊源不二,饶先生以赋家兼诗人,故尤能抉发屈子心志,借酒杯以浇自家块垒也。 屈子之后世诗人,如诗圣杜甫、大儒顾炎武,饶先生亦极为推崇。《文集》卷十二《诗学论集》中论老杜夔州诗“有才继骚雅”、“终古立忠义”,不啻夫子自道;“若杜公所体察者,往往直心术之微,则诗中之理学也”;“《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老杜毕生为诗,亦其忧患发愤之作。”并批评朱子误解老杜,以为作诗无益,“以诗垂训,曷曾在讲学之下哉”[25]?论顾亭林“家和国两重的血泪,交织成他诗里的哀思”;诗中“犹可看出他的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气概”;“他的诗踵武杜少陵,最特别处是没有一首无益的诗。都是记政事、哀民生、乐道人善之作,为的是贯彻他的主张,这样可以说是能立诗之本,以诗之用,而尽诗之情。我们读他的诗,应该于诗外求诗,明其诗旨之所在”[26]。盖孔子云“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孟子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斯即儒家倡导之气节。诗人为诗,抒情言志,不出孔子所言“兴观群怨”之旨,《诗•大序》谓“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屈子、老杜与顾亭林,皆得儒门圣贤之气脉,立大节于国破家亡之际,诗旨纯正,故最能激发饶先生心弦之共鸣,知人论世,深入肯綮。杜、顾之外,先生论明代理学家陈白沙诗“所造为极高明之境界,得力《中庸》之精髓”[27];论明末奇士屈大均“学诗原本祖述风骚。到后来他复潜心于《易》,运用《易》的变化道理以入诗,……正是他能够表现诗的奇情壮采的原动力”[28]。凡此皆见先生论诗直指心源,识其大处,发人所未发,精义甚多,不胜例举矣。 先生之骈散文与诗词创作成就卓越,钱仲联先生评价极高,谓选堂之文,辞采之美可拟汪容甫与王观堂,博学则超乎观堂、寒柳之上[29];其遨游海外之诗非黄公度、康南海所能逮。而抗战违难时所作《瑶山》一集,与老杜安史之乱中诗“亡胡洗甲,世异心同”,“盖继变风变雅、灵均、浣花以来迄于南明岭表义士屈翁山、陈独漉、邝湛若之绪而扬之”[30]。钱先生乃当代国学大师,博综四部,兼涉两藏,尤邃于集部诗文,笺注与创作皆推巨擘。评饶先生之诗文,精切之至,若钟子期聆伯牙之琴而赏音,有并世相知之乐,浅学如我者奚能赞一辞。然读先生诗文及钱评,又生感慨,故得而论之。盖吾国文学中最可贵者,厥惟士君子高贵之人文精神与高雅之审美情趣,儒道释诸家之思想智识,每藉诗文表达,体式丰繁,风格多彩。文学之语言符号为汉字,一字一音,形声义兼备;单字又适宜骈偶,可灵活运用,组合成篇,具图画美与音乐美,端严凝炼而流动灿丽;短章尺幅中寓丰富之情感、深沉之哲理,耐人寻绎,回味无穷。传统文学“文”与“言”分,发挥汉字之特点与优势,穿越时空阻隔,异代暌方之识字者,读音有殊亦无碍文意之通晓;非同西文之拼音而不表义,声音流变,词意不居,百年之后人已难通古籍也。中华文化绵延数千年而不绝,赖有历代文人学士心灵创造之典籍,四库之书,皆汉字文言,群经子史与文学,包藏无数精品。乃一旦乾坤翻覆,易高华典雅之文言为俗语,举精美绝伦之诗文艺术形式而唾弃之,白话文与新诗遂滔滔天下,名之曰“启蒙”、“解放”,志在毕其功于一役,始作俑者何目光之短浅欤! 夫臻于至高境界之哲学、文学,皆天才卓特者意匠经营之事,庸众不能为也。人类中贤智之士罕如星凤,中材及下愚者居绝大多数,纵令出身与受教育之环境相同,寒家之聪慧子弟每能脱颖而出,纨绔儿中之鲁钝者仍不堪造就。所谓“平等”,指人之生存权利,贵贱皆受法律保障,乃另一事耳,非谓心脑之智愚、品格之贤与不肖可抹煞差异也。《易》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孟》云“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哲学家、文学家显示其思想情感,公之于众,意在化民,用文言抑或语体,固无施而不可,然识字之下愚者亦难领悟,中人之材需艰辛求索方有所成,文明进程岂一蹴可就、旦夕可至哉!“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人类无知识精英之导引,无真善美之追求,则永居率兽食人之世,科学徒为利器,民主亦成暴政,自相残杀,终至毁灭而已。近百年来,经新文化运动之鼓吹,白话文可谓普及矣,亿万民众中识真理者能有几何?“革命”不休,斗争愈烈,学术文艺沦为仆役,贤智之士悉遭专政,扼杀其自由之思想,卑屈其独立之人格,弥天冰雪,万木凋零,胡适之、陈独秀、周树人辈若逢此劫,其能免乎?“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呜呼,圣人之忧何其远也!若非拨乱反正,中华民族将重返蛮荒时代,异国殖民者征服亦轻而易举焉。即今之世,庸俗文化、快餐文化充斥于社会,横行于网络,宣扬色情与暴力者屡禁不止,“民智”愈开而民德愈贱,溯源追始,岂非废弃经典、鄙视精英之恶果欤? 文言与语体,原非冰炭难容、不破不立之斗争关系,民国间善作白话文者,无不熟读经典。文言需融铸俗语新词,白话亦须汲取文言之养分,二者交相促进,大师智者居先导引,可改良而不可“革命”也。余观夫前辈学人之著述,诸如严复、章太炎、刘申叔、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马一浮、吴梅、柳诒徵、钱基博、熊十力、陈寅恪、钱穆、刘永济、萧公权、顾随、夏承焘、缪钺、钱仲联、钱锺书、程千帆等,或专用文言,或兼用语体;新文学家如鲁迅亦文白兼施,皆能自成一家,树其风格。新诗则迄无成功,每况愈下,而作古典诗词之大家名手灿若繁星,偻指不尽,以上称引者,大多能诗擅词。饶先生骈散文与诗词色色精工,亦不废语体,乃传统文坛诗苑中杰出冠时者,学与艺通,是以有鸿儒之尊也。其作品中深涵高贵之人文精神与高雅之审美情趣,乃从群经诸子与历代文学及书画艺术中广挹英华,积厚流光,根茂实遂,诚如钱仲联先生所言“盖将为当代学苑悬此鹄的,并为集部树中天之帜也”[31]。 五、结 语 以上分论饶先生经学、史学、文学之儒家思想与人文精神,概而言之,有若刘彦和《文心雕龙》首标“原道”、“征圣”、“宗经”也。“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32],不啻为先生道也。先生以儒学为本根,深究诸子百家,道释思想亦影响先生非浅。庄子之超然尘表,精神独与天地相往来,姑射神人之乘云气、御飞龙;鹏徙南冥而抟扶摇上者九万里,非先生之逍遥境界欤?释家以无量智慧修持正果,月印万川,光明普照,非先生治学之悟彻人天,出神入化欤?先生既通域外之学,沐欧风美雨,西方之宗教精神当深有启迪,于吾国圣贤经典与悠久文化之信仰愈增虔诚。目惊豺虎,身历风波,百折千辛,寸心不改,颇类宗教情感焉。观先生与施君议对论“形上词”之访谈录,极叹西方教堂之庄严肃穆,令人心存敬畏,可知邻壁之光,照耀灵府矣。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而抱元合一,终在儒经。为往圣继绝学,启来轸以通途,道德文章,为吾人之矜式也。 抑有进者,先生平生不入仕途,不涉政事,不参与任何文化论争,教务之余,潜心治学,或以为先生乃“为学术而学术”者。然则先生岂真成象牙塔中之学人欤?通读先生著述,知并非如此也。儒家之学,仁学也,亦人学也,以修齐治平为要务,古之士君子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邦无道而隐,亦非同老、庄之弃绝人世也。余英时先生谓中国之士,近似西哲如伏尔泰、马克思之解释世界而志在改变世界者[33],诚哉此言!惟士大夫每为皇权所役,官禄所羁,致成奴儒乡愿,君子儒百不得一,圣贤之道晦而不彰。饶公生于帝制崩溃、科举废除之世,上庠执教,学术足以立身,固不屑于利禄,而于国家民族之前途命运,则有深沉炽热之关怀,观其文,诵其诗,处处可见。凡甲骨、钟鼎、简帛、碑石、敦煌经卷,先生靡不穷究,岂独学科疆域之开新,其终极目标,实在吾国上古文明史之确立。必以科学之方法、精密之考据,方足以正疑古者之谬,再现古史之辉煌,明文化源流之不可断,奠民族振兴之基石也。先生向不借用西方框架以建构理论体系,更不介入科学玄学与夫政体改革之论争,孤行冥索,一以求是求真求正为依归。关注人间而又超越现实,为万世开太平,其志伟矣,彼皓首穷经不知天下有何事者,岂先生所心许哉!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迄今,大陆知识界兴起“文化热”、“国学热”,儒学倍受关注,海内外研究者交流互动,日趋昌盛。政府倡言“和谐社会”、“以人为本”、“执政为民”、“同奔小康”,对外则和平外交,此皆儒家理念。姑勿论当前实效如何,较诸斗争哲学盛行之年代,不啻霄壤之殊矣。剥极而复,贞下起元,反观吾国现代化历程之曲折艰辛,良多感慨,儒学之兴废,实关乎国运之盛衰也。惟今日研究儒家之思想学说者,非徒讨论古代儒家,现当代新儒家诸如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张君劢、钱宾四、冯友兰、贺麟、方东美、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杜维明、刘述先、成中英等先生,亦皆纳入视野;而于饶先生之儒学,尚未覩专题探讨者。故笔者不揣浅陋,聊为喤引,寄望于学界同仁,协力开发饶先生无量之宝藏也。 小诗一首,以殿拙文,贺先生南山之寿: 东国鸿儒出,开疆纳万流。文章宗圣哲,史笔继《春秋》。 高矗灵光殿,尊逾海日楼。拜瞻仁者寿,韩水共悠悠。 (“海日楼”,近代大师沈曾植乙庵诗文集名。饶先生早年颇受乙庵之学影响,今之成就,已远越沈之上矣) 【注释】 [1]《马一浮集》第一册,第300页—301页。浙江教育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10月版。 [2]《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以下注中简称《文集》),卷四,第9页—11页。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3年10月版。 [3]《文集》卷四,第12页。 [4]参观季羡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书中系列论文。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6月版。 [5]参观胡晓明编《读经:启蒙还是愚昧》,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月版。 [6]《文集》卷四,第228页—306页。 [7]《文集》卷四,第322页—323页。 [8]《文集》卷六,上册,第101页、102页、103页。 [9]《马一浮集》第一册,第196页。 [10]《文集》卷六,上册,第104页。 [11]《文集》卷十四,第318页—319页。 [12]《文集》卷十四,第319页。 [13]《文集》卷十四,第24页。 [14]《文集》卷一,第8页—9页。 [15]参观曾宪通主编《饶宗颐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曾楚楠、沈启绵《饶宗颐与韩学研究》,第254页—262页。香港翰墨轩出版有限公司,1997年11月版。 [16]《文集》卷十四,第313页。 [17]《文集》卷十四,第281页。 [18]《文集》卷十四,第284页 [19]《文集》卷十四,分见第279页、第280页、第285页。 [20]《文集》卷十一,第220页。 [21]《文集》卷十一,第217—218页。 [22]《文集》卷十一,第373页。 [23]《文集》卷十一,第410页。 [24]《文集》卷十四,第306页。 [25]《文集》卷十二,第102页、第105页、第106页。 [26]《文集》卷十二,第157页、第158页、第167页。 [27]《文集》卷十二,第149页。 [28]《文集》卷十二,第170页。 [29]《文集》卷十四,第11页《钱序》。 [30]《文集》卷十四,第339页—342页《钱序》。 [31]《文集》卷十四,第12页《钱序》。 [32]《文心雕龙》“原道”、“宗经”。 [33]参观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引言——士在中国文化史的地位》,第5—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版。 (发表于2007年第五期《孔子研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