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贯解(中上) 作者:尔雅台 来源:作者赐稿儒家网发布 五、明明德,或曰内圣 明明德者,以成德为行也。乾文言曰: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日可见之者,明明也。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据,行据之也。又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孝经之义终于立身,立身之旨在于继善成性。故孝经一书实明明德之总会。德性是内证,属知(非闻见之知);行道是践履,属行。知为行之质,行为知之验。德性至博,而行之则至约。当其行时,全知是行,亦无行相可得(孟子曰“由仁义行,非行仁义”,是无行仁义之相也)。故可以行摄知,以道摄德,以约摄博。如耳目口体并是心摄,视听言貌并是思摄,制度文为并是礼摄,家国天下并是身摄。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之旨,并为孝经总摄。故自汉以来,孝经与论语并称,明一切行门皆从明明德起。(马一浮·孝经大义) 德之为言,得也。知止而后定静安虑得,得此理也,名之为德。乾得之而为健,坤得之而为顺。人资于乾坤而得之,为易简。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又曰:易简之善,配至德也。德是相大,深广无尽,故曰至。语乾之德,则曰元亨利贞。语坤之德,则曰直方大。语人之德,则曰仁礼义智,或曰中正仁义。六十四卦大象,皆示人以修德之事。一一具言之,则为六十四种德相,而皆统于乾坤,俱摄于易简,所谓总该万德,不出一心也。 心能一知而定静安,性德也;心能虑而得,修德也。元亨利贞、仁礼义智是性德,敬义、直方是修德。又元亨是性德,利贞是修德。仁义是性德,礼智是修德。亦可仁智是性德,礼义是修德。唯仁是性德,义礼智俱是修德。全性起修,故乾统坤。全修在性,故坤承乾。乾坤合德,故性修不二也。性德必易,仁智也。修德必简,敬义也。性德亲而久,纯乎德者也。修德有功而大,兼乎业者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亦兼性、修言之。曰穷曰尽曰至,皆修也。曰理曰性曰命,皆性也。圣人之教,皆因修以显性,不执性以废修。(马一浮·观象卮言) (一)心体及其发动 何谓心?管子曰:心之在体,君之位也。所谓在体,即心物关系之整体。在这个整体场域中,心是主宰,是司令部。阳明子曰: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定静安是心之未发,心之所发,往小说是虑,往大说是互根之知能,一言之称为意。意之所在便是物,心物之间是通过意勾连起来的。意之得其理,便是德。德者相也,气在其中。又德是相大,止于至善,终也。而天命之谓性,命于心也,始也。终始回环,周遍不已。这是一个闭环的心物关系模型,图示如下: 天命性于心,心作统率,其义有三:一曰虚灵不昧,二曰出令而应万事,三曰道之工宰(荀子语)。 首先,心虚灵不昧。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之所以为心也。灵是天赋神明,都是虚的,一旦实了就昧了,昧的基本义是昏蔽,一昧就无明了。这里有三层含义:一曰知觉,二曰天渊,三曰明镜。先说知觉。朱子曰:心者,气之精爽。又曰:心即人之有知识者。阳明子曰: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此皆言知觉运动之心。次说天渊。盖此心虚而能容,无所不该也。朱子曰:虚灵自是心之本体,非我所能虚也。又曰:心似乎有影像,然其体却虚。阳明子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又曰: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朱子曰:心之虚灵(故具众理)知觉(而应万事),一而已。一而为明镜也。次说明镜。虚灵不昧的要义在随念返照,是“逆觉”。但朱子批评禅家但以虚灵不昧者为性,而无以具众理以下之事。朱子说人心如一个镜,事物之来随感而应,自然见得高下轻重。又曰:“心犹镜,仁犹镜之明。镜本来明,被尘垢一蔽,遂不明。”又曰:“镜无纤尘则光明,人能无一毫之私欲则仁。然镜之明,非自外求也,只是镜元来自有这光明,今不为尘所昏尔。人之仁,亦非自外得也,只是人心元来自有这仁,今不为私欲所蔽尔。”(朱子语类卷九十五)但朱子这里讲私欲之蔽,是大学所言“心不在焉”,是讲正心的功夫。阳明则进一步推到了诚意。阳明曰:圣人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又曰:“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这是立足于诚意,不自欺其善恶之明。故又曰:“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这就是从诚意又推到致知了。 其次,心出令而应万事,所谓逐物是也。或向:心要逐物,如何则可?阳明子答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此以君体喻心之统率义。 然失却君体,六聊皆不得其职。这里的讲穷,就在心物之间,“意之所在”如何通畅勾连也。在上文格物所言的四个场域之中,道问学物我有对,心物之间边界也比较清晰。其视域本于客观性原则来验证,其境域本于历史间距来诠释,物皆有其特定的外在对象性。而且,在这里,知是知,行是行,知与行也是可以明确区分开的。朱子曰:“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这是道问学的情形。 但回到内圣领域尊德性,物我之间的边界就比较模糊了。在一个自明、自新的禅域之中,物只是入到意中之象;在一个缉熙敬止的礼域中,物只是心物一体之场景。阳明子曰:“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故曰“心外无物”。有一个著名的案例,说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问者本于视域,物我有对,知行二分,而阳明子本于物我一体,呈现主体世界的审美意义。而且,在这里,主体之知(审之)与行(美之),显然是分不开的。故曰“知行合一”。阳明子曰:“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以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 又曰:“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此阳明学修功夫之龙眼,当深切之。 第三,所谓道之工宰者,心是神明之主,心无他图,正心在中,万物得度(管子言)。天命之谓性,此心之始。心悬天命,大学曰“指视之严”,则是知止。此知不虑而来,故曰良知。一知而能定静安,不假思学,是谓良能。良知而良能,顺其理则,故能虑而得。得者德也,仁是总德,圆满周遍,即是终。终者,止于至善也。此即心“顺其天则自然”之总过程,荀子所谓“道之工宰者”也。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矣。故大学无重心义,以其本天也,心则发动机耳。 心这个发动机,良知、良能互根互动,犹阴阳鱼合成太极图。良知是知止,良能是定静安,二者是涡轮状的,阳变阴合,动静一体。良能是本能,良知是本知,故这个动静一体合言之,谓之本心。人若忘了本,则易被各种习性牵缠遮蔽,失其本心也。孟子曰:“乡(同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本心即道心,失之则是被习性遮蔽,人心也。阳明曰:“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图示如下: 朱子解“明明-德”为“明-明德”,违背了疏注不破经之解释原则,甚是不妥。但其“明德”之义力透纸背,极富洞察。朱子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又曰: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又曰:不为物欲所昏,则浑然天理矣。又曰:人只有个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无中立不进退之理。又曰:人只是一心,今日是明日非,不是将不是底换了是底。又曰: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又曰:未知学问此心浑为人欲,既知学问则天理自然发见。又曰:凡是便有两端,是底即天理之公,非底乃人欲之私。又曰:而今须要天理人欲,义利公私,分别得明白。又曰:人贵剖判,心下令其分明,善理明之,恶念去之;若义利,若善恶,若是非,毋使混淆不别于其心。又曰:天理人欲无硬定底界,此是两界分上功夫。又曰:天理人欲,几微之间。(朱子语类) 孟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君子是仁,小人是不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与小人迥然不同也。君子从天下起见,其心常公,公则自有民胞物与之度。小人止从一身起见,其心常私,私则因势附利,伐异党同。周则不比,比则不周,天理人欲不并立也。 马一浮先生曰:成德之道,乃在心术。心术,隐微之地,人所不及知。蔽之久者,习熟而不自知其非也。故念虑之间,毫忽之际,一有不存,则徇物而忘己,见利而忘义也。此一念为君子,一念为小人也。世间只有此二途,不入于此,则入于彼,其间更无中立之地。学者果能有志于孔子之学,当知此学即圣人之道,即君子之道,亟须在日用间自家严密勘验,反复省察也。人苟非甚不肖,必不肯甘于为小人。故圣人于周比、和同、骄泰之属,常对举而互言之,欲学者察乎两闲,而审其取舍之几也。故阳明子曰:人心一刻纯乎天理,便是一刻的圣人;终身纯乎天理,便是终身的圣人。 大学明明德功夫,只是个存天理灭人欲。诚意只是不自欺,不自欺其善恶之明,把住本心而不失也。慎独、诚中形外、指视之严,皆是存养本心。正心则是内外交修,清其源践其形,把人心净化为道心也。朱子曰“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即此意也。人心不听命,即是本心不举,而被私欲操控,所谓“不在”是也。当养浩然之气以振本心,虽渣滓泛起而不避,不动心是也。修身则是道心立于内,公好恶发于外,成君子也。若听命于人欲则好恶私而不辨,故需刻刻省察审量,施无不当,情得其平,则至公至明也。一言之,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天理昭昭也。 (二)良知是心之元始(泉眼) 阳明以致良知为人心发动之总纲。在阳明看来,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玄关正于致良知。何以故?盖良知是体、用、相三位一体。良知之知,是知止,涵摄性天,体大也。良知而良能,良是理行乎其间,相大也。致良知,致是格物,也是诚意,知行一如,为善去恶,用大也。一即三,三即一,非良知无以当之。 先说体大。良知之知,知止也。止即止于至善,故良知是天命之性,体大也。阳明曰: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又曰: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又曰: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又曰: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又曰: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又曰:道心也者,良知之谓也。又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又曰: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所谓廓然大公,就是纯粹天理,无一丝人欲之杂,至善之地也。故曰:至善无恶心之体。此言良知之体大也。阳明四句教则曰“无善无恶心之体”,语有疵,而意实得之。 次说相大。良知之良,是理之灵处,故知“是是非非”、“善善恶恶”。阳明曰:“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又曰:“尔那一点良知,正是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又曰: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见孺子将跌于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又曰:“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能自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心体至善无恶是性,由是发之,才过当些子便是恶,此是有善有恶之意,由是而有分别其善恶之知。故曰:知善知恶是良知。此言良知之相大也。然知善知恶本致知中事,何以言相大?盖当其行时,全知是行,亦无行相可得,全知即其行相也。 而良知之用大,为善去恶是也。然大学言诚意只是一个为善去恶,而阳明则曰“为善去恶是格物”,何也?盖于明明德而言,格物是知,诚意是行,而知行合一,格物即诚意,诚意即格物。这二者实际是一回事,言说可分,而实际不可分。故言良知之用,曰格物,曰诚意,其意一也。当然,阳明这样说其实撇开了道问学,是窄化了格物,此当须知。但阳明以诚意为起点,在诚意的率领下去格物致知,是给格物一个明确的为善去恶的方向,确实切中了大学“止至善”之义。先生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故大学言诚意、正心、修身,皆是格物穷理也。朱子重在道问学,故穷理在于穷究事物之理,而阳明重在尊德性,故穷理不在外知,而在力行。这就好比传统武术,如果知道很多套路,但上不了擂台终只是花架子。功夫上不了身,知是伪知,实际还是不知。功夫上了身,便是真知,真知则能力行,知行合一也。故阳明立言之大旨,是把真知与笃行紧密起来,以开出明明德彻上彻下的进路与功夫。 阳明的公式很简单:致良知即是格物。譬如审案子,“不可因其应对无状就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词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就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曲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亳偏倚,杜人是非,这更是格物致知。”显然,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这与朱子批评禅家无以具众理以下之事,如出一辙。阳明又曰:“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致是诚之,更是格之,知行合一,内外一如。总之,阳明抓住了致良知这个根本,把正心、诚意、致知、格物通而贯之,打成一片,随机发用。括以四句教如下: 至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三)阳明四句教 四句教即是良知证道之方便法门。阳明以良知为宗,随机发用,时而偏天理,时而偏感应,时而偏有,时而偏无,即心即天,即心即理,即心即宇宙,行起坐卧、五行八作、应变料乱,皆随在所是。 1)至善无恶心之体,本心乾健不息也 孟子言本心,是兼良知、良能讲。良知是阴,良能是阳,心之发动即是良知良能的阳变阴合。然而,良知知什么?是知个性天之密码。故于工夫论而言,良知更具根本性。良知证成良能,发而为四端之心,发而有得即是仁义礼智。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其言端是就体用言。本心是体,发用则仁义礼智。四端则是体这一边的,是已发时的本心状态。之所以能有如此状态,正在于良知这个基因。阳明曰: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盖性理虽然是上天赋予的(故曰天理),但已经转变为了本心之基因密码,转变为了良知。阳明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见孺子将跌于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良知根植于心,无须从外再给心装上个天理。本心乾健不息,良知而良能,则四心出,仁义具。此即所谓“道心惟微”是也。阳明曰:“良知至微而显,故知微可与入德矣。唐虞授受只是指点一个微字,中庸不睹不闻以至无声无臭,中间只是发明一个微字。”又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此即是“顺天则自然”,荀子所谓“道之工宰者”也。 故良知是第一义功夫。阳明曰:圣人只是一能尔,能处正是良知。又曰:“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知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又曰:“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这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又曰:“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又曰:“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数公者,天质既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远。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谓之知学,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又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又曰:“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可见,良知是定盘针,截断众流,让真己做主而循天理,走上欲仁得仁的大道。阳明又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又曰:“后世心学不讲,人失其情,难乎与之言礼!然良知之在人心,则万古如一日。苟顺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则所谓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矣。”故依良知、循天理、顺天则自然,此第一义功夫也。 2)有善有恶意之动,天理人欲之几微也 孟子又曰:“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自谓不能者,盖人心攀缘驰逐,意念纷飞,必至昏昧。以昏昧之心应事接物,动成差忒,所谓自贼是也。自贼是溺于习气私欲,而遮蔽了良知密码,故苗而不秀实,致人欲肆虐也。扩而充之者,充浩然之气也。则良知基因乾健而不息,苗而秀实,廓然大公,混然天理。此“人心惟危”,一念为君子一念为小人也。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去是去天理,存是存天理。去天理,则人心唯知徇物,通体是欲,遮蔽良知,究乎污下,不仁不智,无礼无义,天下之恶皆归之矣。存天理,则此心公而恕,无适无莫,义之与比,物来顺应,浑然天理,天下之善并皆归之矣。世间只此二途,不入于此,则入于彼也。人心好比司令部,指挥中枢本是天理良知,但私欲不断混进去,鸠占鹊巢,擅自指挥,从而私心自用,循物忘己。于是习心(怠心、忽心、懆心、妒心、傲心、忿心、吝心)泛滥,四心不显。于是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也。而圣人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心之天渊也。阳明曰:“心之理无穷无尽,原只是一个渊。只为私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圣人不失本体,全渊而知,全知而行,故没有行之相,故曰非行仁义,由仁义行也。圣人可学而致,故曰: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 念念致良知是主一功夫。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先生曰:“好色一心在好色上,好货一心在好货上,能算主一之功么?那只是逐物不是主一。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又曰:“一者天理也,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盖主一者,不被境夺、不被物牵、不被欲蔽也。主一即是格心,格住了心便不逐物了。一遂物心就放出去了,心放出去就会散乱、昏沉或掉举,就会“心不在焉”。“心不在焉”,意动就会有善有恶,中和不守也。主一于天理,就不会逐物纵欲。定于一,才会有定力。故主一就是拿住本心炼功夫,炼得动静皆定、廓然大公、物来顺应。 如何拿住本心?首先在立志。立志是心体的发动,也是心体圆成的奠定。心是内驱的,立志便是给内驱定个方向。或问:“您说读书只是调摄此心,但总有一些意思牵引出来,不知怎么克服。”阳明曰:“关键是立志。志立得时,千事万为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故当年在龙场给诸生立“教条”,首要的便是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何处是个头。其次,立志贵专一。孟子、陆九渊强调“先立乎其大”,便是立志。阳明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让天理像圣胎一样凝聚于心,犹是主一之义。再次,立志如种树。阳明曰:“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一念为善之志是孟子说的“集义”,是操存舍亡之存养,是时时刻刻之保持(勿忘),还不能拔苗助长(勿助),要顺其天则自然。又曰:“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删其繁枝就是克己省察,就是去“外好”。务外必遗内,必日日逐物。故须持志而去外好,以养心,以种德。第四,持志即养气。学生问志至气次,阳明答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首先)、次贰(其次)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夹持即两边扶住不偏倚,持其志即气自然在其中。而志气乃集义所得,有个成长成熟的过程。或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阳明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处。”志到熟处,自然从心所欲不踰矩。第五,立志即不动心。告子言不动心,只要此心不动,是把捉此心,反而将生生不息之根阻挠了。孟子说不动心则是集义,所行都合义理,此心自然无可动处。阳明曰:“孟子集义功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欠,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的,此便是浩然之气。”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立志而拿住本心,而集义,则志气日熟,日熟则浩然。故立志即是立个不动心。此心不动,随机而动。阳明又曰:“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念念致良知,充浩然之气,自是“人欲尽净,天理流行”(朱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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