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辨正 作者:林桂榛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首发 时间:甲午年八月十一 西历2014年9月4日 【作者按:本文以同题见《孔子研究》2014年第4期第66-77页及2014年邹城《孟子思想与邹鲁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61-72页。因刊物出版、会议筹备周期等所限,刊物和会议用稿系旧稿,现公布的系2014年最新修订稿。另网站电子稿中的古文字插图等将不显现,凡引用请查看纸本原文。】 [摘 要]《孟子》论性唯“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章最难解,考该章“性-故-则-利-凿-致”六字尤三见之“故”字并理清孟子论证理路或修辞,可知该章是言性崇本之意并扬性善、顺性之说。“故”字初义从“攵”、“古”二符而出,有“人为”、“过去”两基本义,其中后一义又衍“原本”、“本初”义。“则故”之“则”、“故”各与“惟尧则之”、“夷子二本故也”之“则”、“故”用法同,“本-故”字义近同而联构的“本故”一词又义同《荀子》“将皆失丧其性故也”之“性故”一词。刘宝楠以“性”解“故”,杨倞以“本性”释“性故”,又以“本”释“故”,此用法亦见《中论》“丧其故性”及《庄子》“始乎故,长乎性”等。孟子持性善论,其“天下之言性也”章强调就本性而言性:言本性则当利本性,就人言之则当顺人之善性而为,“则故-求其故”并称即皆求其原、效其本;“则故-求其故”而循本顺性则若治水之“行其所无事”,反之则是穿凿。 [关键词]孟子; 性; 故; 则; 利; 凿 一、《孟子》说“性”的最后疑难点 《四部丛刊》影宋本《孟子》之《离娄下》第26章曰: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此章所紧联的上下文并不言“性”,故是十分独立的一章,也是孟子生时言“性”的一则独立语录。因是独立的单说性语录,无上下文可供直接参证,加之某些关键字义不详或不确定,故后人理解该章更有难度。就该章文字,梁涛2004年刊文讨论时云: 据台湾中央研究院黄彰健院士告知,傅斯年先生当年写《性命古训辨证》时,就因为读不懂此章的内容,而没有将其收入。黄先生后写有《释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章》(收入《经学理学文存》,台湾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释“故”为“有所事,有所穿凿”,认为此章是孟子批评杨朱“全性葆真”的自利思想,受到傅先生的赞赏。[①] 傅斯年著《性命古训辨证》时不谈该章是黄彰健院士说的“因为读不懂”?若果真如此,则这既反映了著书人的治学严谨,也折射了《孟子》该章的确难解得令人退避三舍。孟子说“性”的最后疑难点实当是《孟子·离娄下》该章,当年傅斯年有意回避之,傅斯年以后至2013年底则至少有11篇谈该章的正式出版之论文见世,据笔者所见依出版先后次第分别有: 据台湾中央研究院黄彰健院士告知,傅斯年先生当年写《性命古训辨证》时,就因为读不懂此章的内容,而没有将其收入。黄先生后写有《释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章》(收入《经学理学文存》,台湾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释“故”为“有所事,有所穿凿”,认为此章是孟子批评杨朱“全性葆真”的自利思想,受到傅先生的赞赏。[①] 傅斯年著《性命古训辨证》时不谈该章是黄彰健院士说的“因为读不懂”?若果真如此,则这既反映了著书人的治学严谨,也折射了《孟子》该章的确难解得令人退避三舍。孟子说“性”的最后疑难点实当是《孟子·离娄下》该章,当年傅斯年有意回避之,傅斯年以后至2013年底则至少有11篇谈该章的正式出版之论文见世,据笔者所见依出版先后次第分别有: (1)黄彰健:《释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章》,《大陆杂志》1955年第7期,收入黄彰健《经学理学文存》,台湾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 (2)林忆芝:《孟子“天下之言性章”试释》,《国立中央大学人文学报》1998年总第17期。 (3)裘锡圭:《由郭店简〈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说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收入裘锡圭《中国出土古文献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4)梁涛:《竹简〈性自命出〉与〈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中国哲学史》2004年第4期。 (5)徐圣心:《〈孟子〉“天下之言性”章异疏会诠及其人性论原则》,《成大中文学报》2005年总第13期。 (6)田智忠、胡东东:《论“故者以利为本”——以孟子心性论为参照》,《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年第5期。 (7)陈迎年:《“故者以利为本”——论〈孟子〉中的形上演绎》,《孔子研究》2009年第2期。 (8)李锐:《郭店简与〈孟子〉“天下之言性”章的“故”字》,《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09年第3期。 (9)徐克谦:《〈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探微》,《南京师大学报》(社科版)2011年第2期。 (10)任新民:《〈孟子·离娄下〉“天下之言性也”章新探》,《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 (11)李世平:《“天下之言性也”章再释——兼与梁涛博士商榷》,《学术界》2013年第1期。 于《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今人理解分歧很大。上列11篇论文中(下文依作者姓名各称“×××文”),没有两篇是意见完全一致的。黄彰健文认为该章系孟子针对杨墨性论而言的,他反对汉赵岐注,反对宋朱熹注而赞成宋陆九渊解,认为《孟子》此“故”就是《庄子》“去智与故”句之“故”,而“故者以利为本”之“利”非“顺”义而实即利益之利。他根据《吕氏春秋·本生》“天子之动也,以全天为故也”、“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此全性之道也”、“故圣人之制万物也,以全其天也”、《吕氏春秋·贵生》“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在四官者不欲,利于生者则弗为”、《吕氏春秋·重己》“不达乎性命之情,慎之何益”等,认为“故而已矣”就是“全天为故”,“以利为本”就是“全性之道”。他甚至认为“所批评者应不止杨朱一派,告子当亦在内”[②]。 林忆芝文否认“天下之言性也”章“是孟子以‘顺性’明性善之旨”,认为该章“并非孟子自道性善之旨”而是“孟子评论一般人对人性的偏见,从而批评智者穿凿的可恶……本章的重点不在讨论人之本性,而是孟子对妄为穿凿的智者的批评,因为本章之重点在大禹‘行其无事’”。该文赞同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一书“以本章之‘利’字解作‘生理上的要求’,或说得更直接,即是利益、效益、财富的意思便可,不必如赵、朱、焦三家的曲折”,反对以“顺”训“利”,认为训“利”为“顺”不符《孟子》全书惯例,且认为以“顺性”言性善“亦违反孟子所强调的‘扩充’修养的工夫论”。 裘锡圭文也反对赵、朱之注,认为“把这两句当作孟子正面叙述关于性的意见的话,显然是错误的”。他根据郭店楚简《性自命出》“节性者故也……有为也者之谓故”等“故”字定义及用法,认为“将这里所说的‘故’理解为人为的规范、准则,孟子的原意就很清楚了……反对人们把仁义礼智当作人为的规范、准则,勉强大家去遵循、履行……‘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的意思应该是说,一般讲性的人,把人性所固有的仁义礼智,仅仅看成外在的人为的规范、准则了。”就“故者以利为本”,他认同宋孙奭、陆九渊之解,认为此章是孟子批评时人以有为为性、以利效为故[③]。 裘锡圭2004年文提到学术会议上梁涛《〈性情论〉与〈孟子〉“天下之言性”章》的见解[④],梁涛2004年文也提到学术会议上裘锡圭《由郭店简〈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说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的见解[⑤],他们之间也互有批评。如裘反对梁将“故”解为“修习”,也反对梁沿袭朱熹之说以解《孟子》“故者以利为本”。梁涛则认为裘锡圭没有注意或注重的“故”字“积习”、“习惯”的语义或用法,从而无法正确理解《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章“顺乎其习”之要义。 梁涛文认为“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的“故”字与后面的“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的“故”字应当含义相同,并且认为“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是叙述他人的观点而非孟子说自己的观点。”他根据楚简《性自命出》“节性者,故也”、“有为也者之谓故”等句认为“‘故’由‘有为也’又可引申出成例、规范、制度等含义……‘故’成例、规范的含义,与积习、习惯的含义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此章前后两个‘故’字,虽然都是‘有为也’,但前一个‘故’是指积习、习惯;后一个‘故’则是指星辰固有的运行规律,二者在文意上存在着细微差别”。 徐圣心文认为孟子该章是批评别人的性说,孟子“天下之言性也”指的是苏轼所说的“不知性者也”之性说,“则故而已矣”之故是陆九渊引《庄子》所说的“去智与故”之故,他说:“一般讨论人性这一议题的人,(并未着眼于人之自发性的行为)都只是就着与生俱来的种种表现而论。……‘故者,以利为本’一句……亦即专指当时学者专就人所表现之诸事实论性,则仅能感到人以欲望、本能为本的自利面向而已。……‘利’可有多义,孟子主要批评‘出于本能的自利倾向所作现实考量’……反之,‘行其所无事’、‘水之道也’之用智,才真是切合于课题或对象的本身。” 田智忠、胡东东文认为理解《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难点在“故”、“利”的确切含义,又须在孟子性善论的整体框架下思考,他认为该章的前一个“故”是“指人生而固有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的“人的生命本能”,他认为“‘天下之言性者’把人的所有天赋因素都视为人的性,而孟子只视人得自天赋的仁义礼智为性”。他认为此章是批判别人重本能之性而反对用智,“孟子则认为,关键是要善于用智,若能做到像禹治水那样用智,就不会害性,反而会对性的发展有利”。 陈迎年文认为此章“无恶于智”是不要讨厌用智,此智就是“形上演绎”,他说应关注“性、利、故”,说这里的“性”是善性义,“故”是旧事义,“利”有利益义,说整体意思是在旧事中见人民利益而知性善,旧事与利益有关,心性与旧事有关,心性就是善,善心善性就是着意于人民利益或利于人民利益的事件、做事。该作者解经释句很“哲学”,用语表意很玄,说“故与利携,心与故涉,就是孟子‘无恶于智’之智”,故其副题目曰“论《孟子》中的形上演绎”云云。 李锐文赞成裘锡圭对梁涛的批评意见,说:“后来梁涛先生据裘说‘节’字,认为‘故’是指习惯、积习而言。但是梁先生的解释仍无法摆脱裘先生的批评:释‘故’为‘习’,与《性自命出》上下文‘养性者习也’重复;对‘故者以利为本’的解释,基本上沿袭朱熹之说,有问题。”他根据楚简《性自命出》“节性者故也……有为也者之谓故”等,认为《孟子》该章的“故”是故意之故,“利”是利害之利。 徐克谦文则认为《孟子》该章“是孟子批评当时人们普遍的对于人性问题的理解”,批评墨子、荀子、韩非等从人的好“利”这一“故”说人性。他结合孟子“性善”论认为孟子在说应注重道德性的“本心”,不可无所用心放任自流,也不可用智过度拔苗助长。他认为:“孟子的意思是说,现在天下人谈论‘性’,所据仅是‘故’而已,也即把所谓人性简单理解为现实中人类的已然的、实然的故态……仅以‘故’来说人性,孟子是不认可的……需要做尽心知性、存心养性的功夫。” 任新民文反对朱熹、焦循、杨伯峻、梁涛等将“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视作孟子的肯定性叙述,别出心裁地认为其“故”是“心塞”之义,认为“‘天下之言性也’章中前两句不是孟子赞成的观点,也不是孟子本人的观点,而是孟子就当时天下之人对人性的观点的评论话语”,章义是“天下谈论人性的,都是心有所滞留了啊……我们也厌恶使用机心和巧智的原因是因为这容易陷入穿凿附会。假如机心和巧智为用的人像禹按水之本性治水一样,顺势利导,那样也就不会对这样的人有所厌恶了”。 李世平文对梁涛利用楚简《性自命出》“有为也者之谓故”来解《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之“故”提出了比较详细的反对意见,认为梁涛“并不能解决‘天下之言性也’章的难解问题,反而会增加一些不必要的缠绕”,认为“在‘天下之言性也’章中,孟子对‘故’字的使用前后一致;‘故’自身义指的是‘已往之事’、‘既成事实’的根源、所以然,孟子在此章以‘故’言‘性’,故本章所言之‘性’也是‘已往之事’、‘既成事实’的根源、所以然”。 二、“故”字的“攵”义与“古”义 《孟子》说“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究竟是什么意思?说“故者以利为本”及“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是什么意思呢?说“千岁之日至”之“苟求其故”又是什么意思呢?是孟子批评别人的人性论还是陈述自己的人性论呢还是两者兼有之?要批评什么?要赞成什么?这须深刻考析该章核心字眼及论说理路,仅依靠新出土的楚简《性自命出》“节性者,故也”、“有为也者之谓故”就发现了新大陆似地以为“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之“故”也是“有为”之“故”,进而在这个断定的基础上解“天下之言性也”章,这就很缺乏“内证”方法及力量,流于外部论证,说服力明显不够,恐多落于假想或猜想。 《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三个“故”字最关键,解该“故”字先看内证,内证才是最有效的。经笔者统计,《孟子》全书“故”字凡118见,杨伯峻《孟子译注》所附《孟子词典》则统计为凡116见(其中配字成词的“大故”1见,“是故”15见)[⑥]。杨伯峻《孟子词典》将所有该“故”字归纳为5种用法:①名词,事故(1次);②名词,故旧(1次);③形容词,老,旧(2次);④名词,道理,原因,所以然(9次);⑤连词,所以(87次)。①~⑤中,②③实同义,指过去;④⑤实同义,表因果,唯词性之类不同而已。但是,“故”字的事故类、过去类、因果类三义如何为“故”字所具有呢?此三义如何得来的呢?这就须考察“故”字初义了,只有知初知本才知其他。 《说文》曰:“故,使为之也,从攴,古声。”徐鍇《说文系传》曰:“故,使之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今俗云原故是也,凡为之必有使之者,使之而为之则成故事矣,引伸之为故旧,故曰古故也。《墨子·经上》曰‘故,所得而后成也’……从攴,取使之之意。”徐灏《说文解字注笺》曰:“使为之也者,犹曰故为之也,今人言故意即其义,因之谓诈为故。《吕氏春秋·论人篇》‘释智谋、去巧故’高注‘巧故,诈为也’,《淮南·主术训》‘上多故,则下多诈’,《管子·心术篇》‘恬愉无为,去智与故是也’,故必有事,因之训为事,又因故事之称而训为旧,又为语词。《释诂》曰‘治、肆、古,故也;肆、故,今也’,故者承上启下之词,故训为古,又为今矣。”桂馥《说文解字义证》曰:“使为之也者,本书,举目使人也,设从殳,殳使人也。《史记·冯唐传》索隐云‘故行不行谓故,命人行而身不自行’。” [⑦] (编辑注:以下三段因字体原因采用截图发布,下同) 孔鮒《孔丛子》(俗称《小尔雅》)曰“素,故也”;颜师古注《汉书》曰“素,故也”;张湛注《列子》“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曰“故,犹素也”[17];朱又曾注《逸周书》“乃兴师修故”曰“故,初也”;《论语》“丘未达,不敢尝”句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未知其故”,刘宝楠又注曰“故,犹言性也”;杨倞注《荀子》“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曰“故,犹本也”;俞樾《群经平议》卷三十三复引《荀子》杨注“故,犹本也”;刘淇《助字辨略》卷五引《汉书》“丰故梁徙也”而注曰“此故字,犹云本也”;段玉裁《说文》注曰“故者凡事之所以然,而所以然皆备于古,故曰古故也”;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五曰“故,本然之词也,襄九年《左传》曰‘然故不可诬也’,或作‘固’,又作‘顾’,《礼记·哀公》问曰‘固民是尽’,郑注曰‘固,犹故也’,《吕氏春秋·必己篇》曰‘孟贲过于河,先其五,船人怒,而以楫虓其头,顾不知其孟贲也”,此“故”就是“本来”、“本始”之义……可见,“故”有过久、古久义,也有本初、原来义,二义同源,实皆来自“古”义而已;“故”字古书多训为“旧也”,其实正是“故”的“古”义,而非“故”的“攵”义。 “故”字义项只来自两初义,一“攵”一“古”,其他义项皆是派生,今人找不到不是由该二义派生出的义项或用法。《现代汉语词典》将“故”字义项归为两类,一是事故、缘故、故意、所以等,二是原来、朋友、死亡等[18],这是非常高明到位的。《辞源》释“故”的第③⑤⑥条义项实是《现代汉语词典》所列第二类义项,其余则是其第一类义项[19]。《论语》“故”字15见,除“温故而知新”、“故旧不遗”、“故旧无大故”的“故”属《现代汉语词典》所归第二类义项外,其余都是作副词、连词表“因此”、“所以”等,属第一类义项。《孟子》118见“故”字绝大多数为副词、连词之用法,属《现代汉语词典》所归第一类义项。而“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之“故”非在“故”的“攵”义而是在“故”的“古”义,即前所列“素”、“初”、“性”、“本”等训义,属《现代汉语词典》所归第二类义项,故清俞樾《群经平议》卷三十三注“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引《荀子》杨注曰“故,犹本也”。《孟子》此章的“故”系“原本”义,“则”系“效法”义(《滕文公上》“惟尧则之”的“则”即“效法”义),“则故”系动宾结构(并非“连词+名词”结构),全章大义当是: 天下之言性者,当法乎性之本初,讲本初就当以顺性利生为本。智慧的令人讨厌之处,就是往往穿凿勉强,如果智者象大禹治水一样顺应水而不勉强水,智者之智就没那么令人讨厌了。大禹之治水,就是行于水之不勉强处而顺水疏导,如果智者也行乎不勉强处,那么智慧就很大了。天很高,星辰很遥远,如果求其原本的话,千年的日至日也是坐而可致的。 三、本初、原本义的故、本故、性故 “故”字作本初、原本义,除了该章的三“故”外,在《孟子·滕文公上》还有一则:“孟子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这个“本故”是两近义字或同义字构成的一词,其义就是“本”,其义就是“故”,“本-故”一也[20]。《孟子》里“本”字凡15见,如“反其本矣”、“事亲,事之本也……守身,守之本也”、“有本者如是……苟为无本”、“此之谓失其本心”、“不揣其本而齐其末”等,其义皆来自“本”初义:“木下曰本,从木,一在其下。臣锴曰:一记其处也,与未同义,指事也。”(《说文系传》)汉赵注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天生万物各由一本而出今夷子以他人之亲与己亲等,是为二本,故欲同其爱也。”赵注不拆解“本故”一词,实是知其没有必要,因为赵岐于其词义本来就应是清楚不惑。 赵岐注“天下之言性也”章曰:“言天下万物之情性当顺其故,则利之也,改戾其性则失其利矣,若以杞柳为桮棬非杞柳之性也……禹之用智决江疏河,因水之性因地之宜引之就下,行其空虚无事之处。”此赵注说明赵岐准确理解了“则故而已矣”的“故”字。赵岐去古不远,理解此“故”很正常且不必明训之。其实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的旨意与孟子在其他地方论杞柳之性、水性、山性的旨意如出一辙,完全是“吾道一以贯之”。《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的比喻论证也是继续体现了他“一以贯之”的思维方式及论证之进路——日行、天道之本故是物理现象,人性之本故是生理现象,二者实无任何同质及可比之内容;天道与人性也无逻辑瓜葛,人自身之性与水自身之性也无任何逻辑与事实瓜葛(水之就下更非水内部之性,乃天体引力之性使然),然孟子却不以为然也。赵岐《孟子题辞》说“孟子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以独至”,然孟子的此“长于譬喻”多是傅斯年说的“比喻代推理”[21],多是侯外庐说的“主观主义的比附方法”、“为一种‘无故’、‘乱类’的恣意推论”[22]。 《孟子》的“故”有本初义,还可证之以今《荀子·性恶》曰:“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曰:若是则过矣。今人之性,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荀子》此“性故”完全类《孟子》“本故”,如同前引刘宝楠注孔安国“未知其故”曰“故,犹言性也”。杨倞注“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曰:“孟子言失丧本性,故恶也。”此注易生歧义,以为杨倞将此“故”解作“故而”义,但衡之以同篇另几个“故”的用法及杨倞全注,就知“失丧其性故也”是“失丧其本故”义,故杨注说“失丧本性”顺理成章。“失丧其性故”之“故”正同《孟子》“夷子二本故也”之“故”(故与性并列,故与本并列,皆表原本)。《性恶》“应之曰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杨倞注曰:“故犹本也,言礼义生于圣人矫伪抑制,非本生于人性也。”《性恶》“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杨倞注:“言陶器自是生于工人学而为之,非本生于人性自能为之也,或曰工人当为陶人。故,犹本也。”“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句在《荀子·性恶》凡4见,其“故”皆系“本”义,绝非什么“故意”、“故而”或裘锡圭、梁涛、李锐等提到的楚简《性自命出》“有为也者之谓故”之义。 另外,《庄子·达生》、《列子·黄帝》皆寓言性地述一善水的“吕梁丈夫”对孔子说:“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齎俱入,与汨偕出……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此亦是“故-性”相提并论,与《荀子》的“性故”及《孟子》的“本故”同,不过《荀子》、《孟子》是合称,《庄子》、《列子》两者是分称而已,但皆是以“故”为性或以“性”为故,如刘宝楠曰“故,犹言性也”。这个“性-故”是再符合道家思想不过的了,故张湛注曰:“故,犹素也,任其真素则所遇而安也。”“愿性之理,则物莫之逆也。”“自然之理,不可以智知,知其不可知谓之命也。”(《四部丛刊·列子》)。除《孟子》的“本故”及《荀子》的“性故”外,还有“故性”一说,如汉魏时徐幹《中论·考伪》曰“丧其故性而不自知其迷也”,此“故性”即“本故”、“性故”、“本性”义。而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之“故”正同上述他书之例。 汉赵岐、宋朱熹、清焦循注《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曰: (1)言天下万物之情性,当顺其故,则利之也。改戾其性,则失其利矣。若以杞柳为桮棬,非杞柳之性也,恶人欲用智而妄穿凿不顺物。禹之用智决江疏河,因水之性、因地之宜引之就下,行其空虚无事之处。如用智者不妄改作,作事循理若禹行水于无事之,处则为大智也。天虽高,星辰虽远,诚能推求其故常之行,千岁日至之日可坐知也;星辰日月之会致至也,知其日至在何日也。章指:言能修性守故,天道可知,妄智改常,必与道乖,性命之旨也。 (2)……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然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矫揉造作而然者也……天下之理,本皆顺利,小智之人,务为穿凿,所以失之。禹之行水,则因其自然之势而导之,未尝以私智穿凿而有所事,是以水得其润下之性而不为害也。天虽高,星辰虽远,然求其已然之迹,则其运有常。虽千岁之久,其日至之度,可坐而得。况于事物之近,若因其故而求之,岂有不得其理者,而何以穿凿为哉?……程子曰:“此章专为智而发。”愚谓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顺而循之,则为大智;若用小智而凿以自私,则害于性而反为不智。程子之言,可谓深得此章之旨矣。 (3)曲阜孔氏所刻赵氏注如此,其义明白可见。故,即苟求其故之故。推步者求其故,则日至可知;言性者顺其故,则智不凿。《易·文言传》云“利者,义之和也”,《荀子·臣道篇》云“从命而利君谓之顺”,《修身篇》云“以善和人者谓之顺”,《诗·郑风》“知子之顺之”笺云“顺谓与己和顺,利之义为顺”,故虞翻易注谓“巽为利”,是利为顺其故也。《贾子·道术篇》云“心兼爱人谓之仁,反仁为戾”,仁为性,反其仁则乖戾,故失其利也。白氏珽湛《囦静语》云“庄周有云:吾生于陵而 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此适有“故”与“性”二字,疑战国时有此语。毛氏奇龄《四书賸言补》云: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观语气,自指凡言性者与人之为言、彼所谓道语同。至“以利为本”然后断以己意,因是时俗尚智计多用穿凿。故原有训智者,《淮南·原道训》“不设智故”谓不用机智穿凿之意,正与全文言智相合,是以《孟子》言天下言性不过智计耳。顾智亦何害?但当以通利不穿凿为主。夫所恶于智,为穿凿也,如不穿凿则行水治历,智亦大矣。按:孟子此章自明其道性善之旨,与前异于禽兽相发明也。 孟子“以利为本”的“利”究竟释作“顺之”还是“利之”为好,其实都无大碍,本义实通,顺之即利之,利之即顺之,“顺-利”一也,故曰今词曰“顺利”是也。至于朱熹释“故”为“已然”即“过去”、“故旧”义,则逊于训“本”训“初”,此其不彻底了解“故”字字义所致,但朱说大体为是,赵说、焦说亦是,符合孟子是章本旨。后焦循(1763-1820)者,清俞樾(1821-1907)《群经平议》卷三十三注“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亦可谓言简意赅、最得孟旨: 《荀子·性恶》篇曰“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杨注曰“故,犹本也,言礼义生于圣人矫伪抑制,非本生于人性也”。孟子言性善则人性本有礼义,故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犹曰但言其本然者足矣,与荀子之语正相反。荀子又引舜之言曰“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盖以证人性之恶。乃自孟子言之,则孝也、信也、忠也是其故也。妻子具而孝衰,嗜欲得而信衰,爵禄盈而忠哀,非其故也,无失其故斯可矣。故又曰“故者以利为本”,言顺其故而求之,则自得其本也,孟子论性大旨其见于此。 阮刻本《十三经注疏》之《孟子注疏》所保留的宋代孙奭之疏将“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的“故”理解“事”即“有为”义[23],从而认为孟子此处是批评人不由性、顺本之性论,他说: 孟子言今夫天下之人有言其性也者非性之谓也,则事而已矣,盖“故”者“事”也,如所谓“故旧”、“无大故”之“故”同意。以其人生之初万理已具于性矣,但由性而行本乎自然,固不待于有为则可也,是则为性矣。今天下之人皆以待于有为为性,是行其性也,非本乎自然而为性者耳,是则为事矣。事者必以利为本,是人所行事必择其利然后行之矣,是谓“故者以利为本”矣。 孙奭认为“有为”之“故”同“故旧”之“故”是错误的,他不解“故”字的字源及本义。而且“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的“故”是“有为”,则后面“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的“故”也是“有为”?此甚荒唐。若言“苟求其故”之“故”是另义(如孙疏谓是“故常之故”,谓前两故是“为事之故”),则又与该章论证言说的条贯完全不符。尤须注意,孙奭以“有为”解“性”并指为此系孟子所欲批判的时人见解,这完全不符合孟子时代甚至整个中国先秦时代的人性论真相:古人的“性”概念很明确,“性”字源自“生”字,是生性、本性、天性之义,天下之言性是“性-习(习性)”、“性-伪(人为)”有分有别,何来指性为“事/为/故”?将习性、习为指为性或将性指至习性、德性者,非别人而正是孟子他自己!故孙奭本人的见解及类孙奭的见解(今人亦多有)皆极荒诞,不值一驳。重“有为”之“故”的性论,是言为、伪,非言性也,若真要模仿孟子批评他“性善”高论之外的性论,则当是:“天下之言性也,则性而已矣,性者以生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谁凿?谁智?一目了然。 《荀子》指孟子“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又曰“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荀子即知性而重为,《荀子》多见“作为/有为”义的“故”字(《荀子》“故”凡692见),如《荀子·性恶》“圣人积思虑,习伪故”、《正名》“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正名》“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等。王先谦注“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句曰“说者,心诚悦之故者作而致其情也,与《性恶》篇‘习伪故’之故同义,二字对文”,杨倞注“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句曰“故,事也,言圣人谨守名器,以道一民,不与之共事,共则民以它事乱之”。此“故”皆是作为之故,如同“伪”字(《礼论》“诈伪”之伪也起于作为之伪),与今“故意”、“事故”等词义上实有同源,与楚简《性自命出》“节性者故也……有为也者之谓故”完全一致。另,《管子·心术》“恬愉无为,去智与故”、《庄子·刻意》“去知与故,循天之理”[24]、《庄子·秋水》“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其“故”字正是《性自命出》“有为也者之谓故”,即梁涛说的“指有意识、有目的的行为”。此可见“作为”义之“故”使用非常常见。 为裘锡圭、梁涛、李锐等所津津乐道的楚简《性自命出》“故”字之“节性者故也……有为也者之谓故”并不是什么很奇特的“故”字用法,它只是“故”字两个基本义项的其中一个而已。不仅《孟子》“故”字用法存在该两基本义项,《荀子》的“故”用法也存在该两基本义项,其它同一种先秦文献亦多见此现象。如《庄子》的“去知与故”、“以故灭命”,一“故”为人为义,一“故”为本初、原本义。而且《性自命出》“节性者故也……有为也者之谓故”句与同篇“是故其心不远”句的“故”实本于同一字义来源。梁涛将《性自命出》“有为也者之谓故”引渡到《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的“故”字上,并据之认为“孟子对后天积习也是很重视的,他所说的‘故’,就是一种积习、习惯,这种积习是和‘学’等认知活动密切相关的”[25],这就有削足适履地曲解《孟子》该章章旨及孟子整个思想体系的嫌疑,而且可能他先入为主地将《性自命出》看作是思孟学派的作品了。但《性自命出》与《五行》、《四行》等大有不同,《性自命出》并非是地道的思孟派作品,更绝非孟子所作或所言(且孟子言“故”亦有多义),以《性自命出》该句证《孟子》,恐非佳途或有效。 四、性、故、则、利、凿、致及章义 要准确理解《孟子·离娄下》第26章“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这段话,就须精于古文字之学而厘清“性”、“故”、“则”、“利”、“凿”、“致”这些核心字眼(尤其是该章中3次出现的“故”字),同时又须仔细揣摩判定这段话的论证理路或修辞,如此该段话何义才能真相大白,才能理解或解释扎实可靠而非流于“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的各种亦似为有据的猜想或纯粹望文生义之胡诌。下面再来整体性地梳理下“性-故-则-利-凿-致”六个字眼的基本字义: (2)“性”——此字很好懂,经学家如郑玄、皇侃、孔颖达、颜师古多训“性,生也”、“性者,生也”、“性之言生也”并“性-生”二字通用或通假[26],故《孟子·告子上》曰“生之谓性也”,《申鉴·杂言》也曰“生之谓性也”,《论衡·本性》曰“性,生而然者也”,《荀子》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不事而自然谓之性”,又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又曰“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孔颖达疏《礼记》曰“性,谓天性”、“自然谓之性”,疏《左传》曰“性,谓本性”,疏《周易》曰“所禀生者谓之性”,又疏《礼记》郑注曰“性,谓禀性自然”,杨倞注《荀子》“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曰“天生,性也”,又注“性者,天之就也”曰“性者,成于天之自然”。 (3)“则”——此字亦不玄,《说文》曰:“则,等画物也。从刀从贝;贝,古之物货也。”此即“则”字系划分、等分货财之义,有“均”、“等”之义,均、等则有标准之义,故又引申为“法”、“准”、“常”诸义(如法则、准则、常则),又引申为“效法”、“比准”之动词义,又衍为连接词,一如“因”、“就”本是实词、动词义而衍为虚词用作连接词等。在《孟子》里,400次左右出现的“则”要么作实词,要么作虚词,绝大多数是用作虚词起连接作用,作实词即是名词性“法则”义及动词性“效法”义,如《告子上》“有物有则”的“法则”义,如《滕文公上》“惟尧则之”的“效法”义。 “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明显是个完整的判断句,字眼或句子要害是“则故”二字。如前已述,“则”有虚实两用法,“故”亦有古、攴两基本义,而此“则故”的“则”据上下文明显可知非实词“法则”义,或是虚词表连接或判断,或是实词“效法”义;此“则故”的“故”也明显非副词、连词等虚词用法。那么,将“则-故”二字其他所剩语义进行组合搭配,则可得甲乙丙丁四种“则故”义,如下图所示。下图“则-故”字义组合中,甲、丙种当首先剔除,“天下之言性也”并非取“人为”或“效法人为”意以论性,“性”的本义、常义非“人为”,常人非如此论性,孟子也非如此论性,即使荀子喜讲“人为”也是说“伪”而非说“性”,而且此与“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的“故”字用法、用意完全不协(焦循正义早已明言“则故”之故“即苟求其故之故”,甚是)。乙、丁种在“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上皆通,在“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上亦同,与中间“禹之行水”的比喻性批评“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亦通,但仔细琢磨其语气及比较其语义,尤其明晓该章论证次第,则当是丁种胜出乙种,即“天下之言性也,法于性之原本而已矣”表述显胜于“天下之言性也,是原本而已矣”,前后的“言性-苟求其故”正说明“则故而已”是“效法‘故’而已”义。此“则故”是动宾结构的“效法本故/原本/本初”义,与后面说不事“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的“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正属于正反连说而一气连贯,也与最后的“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类比再证一意贯通。 “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的后面说“行水-日至”求故、求本都是在论证“言性”当“则故”(法故、效本);而说要行其无事,要去穿凿之智,则都是说“故者以利为本”,就是“以顺为本”。同时,另要注意该章末句说“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并非是杨伯峻《孟子译注》解释的千年的日至“都可以坐着推算出来”,非赵岐所注“诚能推求其故常之行,千岁日至之日可坐知也;星辰日月之会致至也,知其日至在何日也”,因为此“坐而致”之“致”是“至”、“送至”之义,且是“自至”而非“算至”。《孟子》里“致”字凡9见:“致敬”3见,“致为臣”2见(将为臣身份送回,即辞官),“专心致志”2见(将志意送至对象),“坐而致”1见,“莫之致”1见(“莫致之”倒装),9见皆是送达义。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是说“千岁之日至(冬至、夏至)自送而至”,曰“坐而致”更是表“坐而可待、自送自来”意。所以,此“坐而致”不是推算而致,而是自致,故前面说“求其故”、“则故而已”、“以利为本”。孟子虽未言“日至”之“故”具体何在(实在日地天体运行规律),但他常识性的知道天运往复不止就是“故”,故人间冬至、夏至诸时节坐而可至、不请自来。 如此,《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的论证或言说理路就非常清晰了:头尾说“则故-求故”,中间批评“不则故-不求故”的穿凿之智——不事大禹行水,不顺水而导,不行其所无事,舍本而勉强为之。即头尾正面叙述,中间反面论证,该章语词分为“头-中-尾”的结构可示意为:“①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②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③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①处是头,②处是中,③处是尾,①②③分别是“正-反-正”,语势、语气极畅。故《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的章旨必是:以治水当因循水之本性而不可背逆水性,来类比论证于人性人德问题也当因循人性之本(性善)而不可背逆此本性,否则非议、反对“性善”的善性人为说、善性后天说即是逆性、害性之论。而《孟子·告子上》孟子谓戕贼杞柳之性以为桮棬之器一样地戕贼人性以为仁义之德,即是以德性本性说来驳斥德性人为积靡说而已。 总之,如果明白“性-故-则-利-凿-致”六字尤其“则故”之“故”的造字及其全部古今义项的来龙去脉,明乎《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章的修辞论证理路,那么前引黄彰健、裘锡圭、梁涛等11篇论文的精心立论及苦心“解套”或许就是孟子说的“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能说明的只是孟子于性善论的反复宣说及坚信不移,并不能说明其他。孟子的性善论是一以贯之的(尽管在荀子、董子看来是错误的),找出“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章某些关键字词的本义或起源,或许才是孟子说的“行其所无事也”、“可坐而致也”,或许才是梁涛说的“使其含义大白于天下,也使我们对孟子性善论有一全新认识”[28]。其实其含义大白之后,不是对孟子性善论有“全新认识”,而是对孟子一以贯之的性善论有更深、更确凿的认识,如此而已。 【注释】 [①] 梁涛:《竹简〈性自命出〉与〈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中国哲学史》2004年第4期。 [②] 黄彰健:《经学理学文存》,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214-226页。 [③] 裘锡圭:《中国出土古文献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60-276页。 [④] 梁涛:《〈性情论〉与〈孟子〉“天下之言性”章》,新出土楚简与儒学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清华大学、辅仁大学,2002年。 [⑤] 裘锡圭:《由郭店简〈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说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第四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研讨会,香港中文大学,2003年。 [⑥] 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04页。 [⑦] 丁福保编纂:《说文解字诂林》第二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08页。 [⑧]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辑:《甲骨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7页。 [⑨] 容庚编著:《金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95页。 [⑩] 闵齐伋辑、毕弘述篆订:《订正六书通》,上海,上海书店,1981年,第46、414页。 [11]《说文》将“工-巫”互训,或谓“巫”源自“工”,“工”之“︱”乃张弦之象,如周武彦《释“巫”——商代弦乐器考》(《黄钟》1990年第4期),又见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周武彦《中国古代音乐考释》第58-64页。 [12] 吴泽炎等编纂:《辞源》,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340页。 [13] 古文字诂林编纂委员会编纂:《古文字诂林》第二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83-688页。 [14] 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2946-2947页。 [15] 关于“音”,详见笔者《“音”字形、字义综考》等,中国音乐学网,2009年12月18日发布。 [16] 如金文(土生直本身)的上横点或下横点,如表出口之舌,表口舌出声为言。 [17] 此句亦见《庄子·达生》,梁涛文说“这里的‘故’就是指在具体环境下形成的能力、积习等,曹础基释为‘习惯’是正确的”;裘锡圭文正确指出“这里跟‘性’、‘命’并提的‘故’,也不会带有人为之意”并引《列子》张湛注为证,但他又说“这个‘故’似乎就可理解为常规,也可理解为固有的情况”。解为“固有”正确,解为“常规”就失之交臂矣。 [18]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54页。 [19] 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辞源》列“故”字八种义项:①原故,原因;②事,变故;③故事,成例;④故意;⑤旧,久;⑥死亡;⑦副词;⑧连词。其中③⑤⑥实同源,余皆出自“有为”之故。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年版《辞海》列有15种义项:事;原因;从前,本来;久,旧;故事,成例;死亡;巧伪;故意;固,毕竟;仍旧,依然;必定;所以,因此;通“顾”,反而;先秦的逻辑术语;通“诂”。其义亦皆从“故”两基本义(古、攵/攴)出。 [20] 杨伯峻《孟子译注》之附录“孟子词典”将《孟子》里“而夷子二本故也”、“苟求其故”之“故”字皆释为“名词,道理,原因,所以然”并译注里又将“则故而已矣”解为“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便行了”,此其不解“故”有“本初”、“原本”义及“则故”是“效法本故”之义所致。台湾商务印书馆1972年版张立夫《孟子述闻》似较切近孟子本义及汉赵岐注,张曰:“性即物之本性。则故而已矣,即能得其正常。故者以利为本,即能顺乎其性。” [21] 傅斯年:《傅斯年全集》第一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5页。 [22] 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99-413页。 [23]《朱子语类》卷十九记朱熹说孙氏《孟子注疏》非孙奭作,“乃邵武士人假作,蔡季通识其人……其书全不似疏样,不曾解出名物制度,只绕缠赵岐之说耳”。古文献学界认为此书署孙奭作乃伪托,详见中华书局1998年版《四部要籍注疏丛刊·孟子》中董宏利所作《前言》。古本《孟子》书,《四部要籍注疏丛刊·孟子》影5种,台湾艺文印书馆1969年版《无求备斋孟子十书》影10种,后者6函42册都100卷,与同社《无求备斋论语集成》30函308册同规格。 [24]《韩非子·扬权》曰“圣人之道,去智与巧”,《尸子·分》曰“执一之道,去智与巧”。 [25] 梁涛:《竹简〈性自命出〉与〈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中国哲学史》2004年第4期。 [26] 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主编:《故训汇纂》,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81-782页。 [27] 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主编:《故训汇纂》,第1883-1884页。 [28] 梁涛:《竹简〈性自命出〉与〈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中国哲学史》2004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