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告子上》“牛山之木”章提到“夜气”和“平旦之气”,十分费解,是孟子研究中的疑点和难点。孟子指出,牛山的树木曾经长得很茂盛,因为人们不断砍伐,久而久之,就变得光秃秃的。但不能因此认为牛山没有长过树木,这不是山的本性,山的本性就是可以长出树木。人的情况与此类似,孟子说: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此段难懂,就在于夜气与平旦之气。从字面上看,夜气就是夜晚的气,平旦之气就是早晨的气。但这是什么气呢?古代哲人言气,往往与生命活动相关,人活着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可以呼吸、喘气,就是有一口气;一旦没有了气,生命就结束了。古人说的气不仅指生理活动,也指人的精神活动,如我们称赞一个人有骨气、气节,说一个人一身正气,很有气魄,父母教育子女“人活着就是要争囗气”,骂不肖子孙是“不争气”,这里的气已不是生理之气,而是精神之气了。同时,古人认为人的生命是上天赋予的,人的生命之气实际来自天地之气,这样天地万物包括人都统一在气之中了。古人言气不做分析,所以显得含混模糊,笼而统之,什么都可以归为气,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讲清楚。我们今天则不能这样,需要对气做些分析。大体而言,我们可以把气分为物质之气与精神之气。物质之气也称元气,古人认为天地是源自于气,“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淮南子·天文训》),气精华的部分向上升形成天,混浊的部分往下降形成地。所以世界的物质基础就是气,是元气。但是气也有精神的一面,人的精神活动也属于气,精神之气包括血气、情气和德气。其中血气主要针对人的生理欲望而言,情气指人的自然情感活动,如郭店竹简《性自命出》所说的“喜怒哀悲之气”,德气则指人的道德情感活动,如马王堆帛书《五行》篇提到的仁气、义气、礼气。所以在古人看来,人的德性也是一种气。 古人论气有两种形式,一是从性质、内容上论述气,如血气、情气、德气;二是从状态、表现上论述气,如从一天不同时间的状态和表现论述气,《孙子兵法·军争》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这里的气主要是指血气、情气,指人的气势、气概、精神状态。“朝气”是早晨的气,一日之计在于晨,休息了一晚上,早晨人的精神状态是“锐”。我们说朝气蓬勃,就是表示气势旺盛,有一往无前的气概。“昼气”是中午的气,这里的昼指中午,农耕民族有个特点,喜欢睡午觉,所以到了中午的时候,人的精神状态是“惰”,想要睡觉了。“暮气”是傍晚的气,劳累了一天,到了晚上的时候,人的精神状态是“归”,想回家了。有学者训“归”为衰竭,也通。朝气、昼气、暮气,本意是早晨、中午、晚上的气,但引申到作战上,就是指初战之气、再战之气、衰竭之气,两者都可通。《军争》的这段材料表明,古人认为一天早、中、晚,人精神状态变化很大,是不一样的。了解了这一点,再来看上面的文字就容易理解了。 孟子认为,人是有仁义之心的,这是孟子性善论的一个重要内容。人们之所以丧失了良心,没有表现出来,与斧头砍伐牛山的树木一样,不是没有,而是被戕害掉了。这里的“仁义之心”与“良心”是同一个意思,都是指道德本心。需要解释的是下面几句:“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日夜”是偏义词,偏在夜,指夜里,而不是一天一夜。“息”是滋生、生长之意。孟子论牛山之木时,也说到“是其日夜之所息”,是说夜里树木长出萌芽,但到了白天却被牛羊吃掉了,这里则是说仁义之心或良心在夜晚的生长。孟子认为,人的仁义之心、良心也是在不断地生长,平旦之气就是仁义之心在清晨的状态和表现,是一种德气,可理解为仁气。所以这里的平旦之气与《军争》的朝气有所不同,虽然都是指早晨的气,指人清晨的精神状态,但《军争》的朝气是就血气、情气而言,而平旦之气则是指良心、仁义之心的活动。经过夜里的生长,到早晨的时候,平旦之气也就是仁气有了一定的积累,其表现就是“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这句中的“人”可能有阙文,应作“圣人”或“贤人”,或至少应该这样理解,而不能理解为一般的人。“几希”是一点点的意思。孟子是说,早晨的时候,由于我们生长出了平旦之气或者说仁气,好恶与圣人相近的就有了那么一点点,意为有了良心或仁义之心的流露。如果说我们的好恶与他人相近的有了一点点,就不通了。有学者注意到这一点,将“几希”解释为不远,认为此句是说其好恶几乎人人差不多,一样不通。因为人人的好恶差不多并不能表示其一定是善,也有可能是恶。在儒家这里,好恶是一个中性概念,可善可恶,孔子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具有了仁德,其好恶的表现才得当,可能是善。反之,若不具有仁德,其好恶的表现也有可能是恶。所以“与人相近也者几希”的人只能是圣人或贤人。孟子用几希说明人的特点,有两种情况,一是“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讲人不同于禽兽的地方,是人之为人之所在。二是“与(圣)人相近者几希”,是讲与圣人相同之处。前者是以禽兽为标准,是低标准;后者是以圣人为标准,是高标准,但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都是说人有良心、仁义之心,有善端。可见此段费解,除了平旦之气、夜气之外,还涉及文字表达的问题。我们学习经典,阅读古籍,要有文字训诂的能力,要有文献学的知识,这样才能深入典籍之中,理解古人,与古人形成对话。“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则”是然而的意思。“有”通又,不能理解为有没有的有。虽然早晨我们已生长出平旦之气,然而白天的所作所为,又将其扰乱、伤害了。“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反复地扰乱,那么夜气就不能够保存住,而夜气不能够保持住,就离禽兽不远了。从这一句看,夜气与平旦之气是密切相关的,都是就仁义之心而言,都是一种仁气,指人之为人之所在。没有了夜气,人就与禽兽没有区别了。只不过夜气是仁义之心在夜晚的表现,平旦之气是在早晨的表现,但就二者都是德气或者仁气而言,则是一致的。所以孟子实际是将一天分为白天和晚上两个阶段,认为在夜晚,人的良心、仁义之心容易得到呈现,适宜德气——包括夜气和平旦之气的生长、培养,而到了白天,人的所作所为又会扰乱了德气,使人失去了仁义之心。为什么会这样呢?徐复观先生对此有过一个分析、说明:“孟子又在《告子上》的‘牛山之木尝美矣’一章中提出‘平旦之气’‘夜气’,以为此是人的善端最易显露的时候,也是当一个人的生理处于完全休息状态,欲望因尚未与物相接而未被引起的时候;此时的心,也是摆脱了欲望的裹挟而成为心的直接独立的活动,这才是心自己的活动;这在孟子便谓之‘本心’。”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51页)袁保新教授也说:“人心为何会陷溺?从前引章句中,我们发现,与‘其旦昼之所为,有(又)梏亡之矣’有密切的关系。在此,所谓‘旦昼之所为’,应是指人与外在世界的频繁接触与交际而言。换言之,在人与世界的频繁接触中,外在世界也以各式各样的声色之美、财货之富、耸动着我们的欲望,使我们在频频向外索讨的盲目追逐中,渐渐背叛了本心良知的召唤。”(袁保新:《孟子三辨之学的历史省察与现代诠释》,台湾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第70页)所以我们人既有血气、情气,也有德气;有生理欲望,也有良知、善端,但在一天中,其活动和表现是不一样的,白天人们为生计奔波,忙忙碌碌,纷纷扰扰,陷入各种事物之中,面对的是外部世界的各种诱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第十二章)。所以白天所滋生的是更多血气、情气,“是气也,而反动其心”(《公孙丑上》3.2),这种血气、情气反过来扰乱了我们的本心、良心,将其遮蔽、陷溺,使善端无法显露出来。但是到了晚上,情况则有所不同,忙碌了一天,人们暂时摆脱了物欲的裹挟,不再有名利的搅扰,这时我们的本心、良心就容易呈现出来,所滋生的是德气、仁气。夜深人静时所滋生的,孟子称为夜气;早晨起来,神清气爽,这时滋生的,孟子称为平旦之气。不论是夜气还是平旦之气,都是本心、良心的活动,是由其滋生的德气,保存住夜气,实际也就是保存住我们的本心、良心;而保存不住夜气,等于失去了本心、良心,就离禽兽不远了。 夜气、平旦之气只在“牛山之木”章出现过,不是孟子的核心概念,后来影响也不大,但弄清夜气、平旦之气的内涵,对理解孟子的气论尤其是浩然之气,有一定的帮助。夜气、平旦之气之所以没有产生影响,后来学者也较少提及,除了内容比较费解外,主要是因为孟子没有将其上升为一种修养方法,而只是作为描述气之活动的概念。孟子提出夜气、平旦之气,主要是为了说明人确有良心、仁义之心的存在,白天由于外界的干扰、影响,我们或许体会不深。但到了夜晚,我们回到本心,从滋生的夜气以及清晨所滋生的平旦之气中,就可以真切感受到良心、仁义之心的存在。孟子的修养方法主要是养浩然之气,浩然之气较之夜气、平旦之气更为重要,更能反映孟子思想的特质,在后世也产生了更大的影响。而养浩然之气不存在白天与夜晚的差别,相反白天的养气或许更为重要。不过我们也可以对孟子的夜气做出重新诠释,不是根据字面含义将其理解为夜晚的气,而是看做心灵的本真状态,看做回归本心、良心的精神状态,那么其与浩然之气就统一了,养浩然之气实际也就是培养、保存住夜气。由于白天我们处在与外部世界的交往之中,为了生计四处奔波、追名逐利乃至趋炎附势,是一种非本真的状态,这时所产生的血气、情气可称为昼气。夜气、昼气分别指心灵本真与非本真的状态,而不一定要限定到时间上。养浩然之气就是唤醒本心、良心,保存住本真的夜气,用德气、浩然之气抗拒非本真的昼气对本心、善端的侵蚀、陷溺。所以凡有所成就者,都要经历立志、养气的过程,能够与世俗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论是面对名利的诱惑、贫穷的磨难,还是权力的胁迫,都不为所动,“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滕文公下》6.2),做到不动心。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