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能否谈谈早期的阅读? 文学的熏陶来自什么? 马晓丽:应该是读书吧,我猜想大多数人都是通过读书爱上文学的。 我读书还算早,“文革”停课时我上小学,突然没学上了,整日无所事事就开始翻我爸的书架。我爸的书架上主要有三种书:马列著作、鲁迅的书和古典文学著作。马列著作我读不了,古文难进入,只好读鲁迅。基本把鲁迅全集都翻遍了,不仅看小说、诗歌,也看杂文、书信、日记。虽然生吞活剥看不懂,但能在里面感受到一种气息,有一种犀利的存在,这对我是有影响的。看完鲁迅没东西看了,就硬着头皮啃古文。好在有《中华活页文选》,里面对原文有逐字逐句的注解,硬读些日子逐渐就能读出大概意思了。之后我就绊绊磕磕地把《左转》《战国策》《东周列国志》和四大名著等书都囫囵吞了一遍,直读到简体字繁体字没区别,横排版竖排版无障碍。 我是在入伍之后才开始大量阅读外国文学的。那时所有世界名著都被列为了禁书,爱书人只能通过地下流转的方式,偷偷地互通有无。几乎每个爱书人手里都有个世界名著的长书单,在那个书荒的年代每找到一本书都很难,即便找到了一本,书在手里滞留的时间也很短,因为后面还排着长长的一串人在等着看呢。最紧张的一次,我好不容易借到了一本《海狼》,但必须在第二天就交给下一个人。我带着书上夜班偷偷看,下夜班后立刻抱着馒头躲到上铺,钻进被窝里看。饿了就啃口馒头,整整一天除了上厕所就没下过床,抢着把五百多页的小说看完了。虽然那时我经常因为偷看禁书受批评,很是影响进步,但应该就是在这样的读书过程中,文学逐渐潜入了我的意识。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心里就隐隐地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迟早会写点东西。只是我把文学看得太重,所以开始提笔创作很晚。 中华读书报:您喜欢的作家有哪些? 有什么阅读喜好? 马晓丽:中国的作家我还是喜欢鲁迅。虽然说自己喜欢鲁迅很像有附会的意思,但我还是得说,因为是真喜欢。 我最喜欢的鲁迅的小说不是他最著名的那几篇,而是《孤独者》和《在酒楼上》,今年我还把这两篇小说翻出来又重读了一遍。这两篇小说都是写知识分子的,写知识分子的失意、绝望和自我沉沦。每当看到魏连殳那般傲世的人不得已折腰,看到他最终沦落到连大良们也躲避嫌弃的地步,心都会酸楚疼痛颤抖。 我不太喜欢鲁迅的《故事新编》,特别不喜欢鲁迅的翻译语言,《死魂灵》被他翻译得简直不忍卒读。 中华读书报:国外的作家有哪些比较看重? 马晓丽:日本作家我喜欢远藤周作,特别喜欢他的《深河》。远藤周作的目光里有着一种超越种族、宗教和所有政治形式的大悲悯。他的文字不激越、不喧嚣,只静静地搅动着你,令你心底深处的淤积不断泛起。于是,你就如蹚入了污浊的恒河一般,看到了河流之中漂浮着的无数善恶灵魂,你会因此感到不安,感到痛,会心情沉重寝食难安,会不由自主地检省你身处的环境,检省你自己……如此一来,阅读《深河》就如同去恒河朝拜的信徒一样,在这条圣河中洗涤了自己的灵魂。 有一次我在日本京都逛旧书店,看到了日文版的《深河》。虽然不识日文,因为太喜欢,我还是忍不住买了本带回来留作纪念。顺便说一句,日本的旧书店太好了。不用的书拿过去,店里当场给你估价付钱。两层楼的书店,摆满了整理后上架的旧书,标价便宜得令人瞠目。我当场就感慨万分地说了句,日本的读书人真是太幸福了。 我还很喜欢拉什迪的《午夜之子》。这本书我看的是电子版,因为这本书当时在国内还出不了。电子版的名字是《午夜的孩子》。可能是先入为主吧,我至今还是觉得这个名字更好。五十多万字的书,我竟然在电脑上一口气把它读完了,直看得眼酸脖子痛,按鼠标的手都抽筋了。看完之后我欲罢不能,嫌在电脑上翻看费事,干脆把整本书都打印出来了。我很惊讶拉什迪用看似无关的小事连缀大历史的能力,很喜欢他灵动跳跃的思维和语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本打印书都摆在我的电脑旁。我常常随手翻看,在我打上记号的段落和涂上颜色的句子里找感觉。 喜欢的作家还有很多,比如茨威格,他是个全能型的作家。还有安德森,他的《小城畸人》里的人物个个都是有精神诉求的人,他让我懂得了小说应有的精神叙述追求。还有马尔克斯,他《百年孤独》的那句:所谓一个幸福晚年的秘诀,就是与孤寂签订一个体面的协定。一句话就把人的心扎透了。还有福克纳,那支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花,道尽了人在世间的寂寞、孤独、无助和无奈。我还挺喜欢毛姆的,他太聪明了。他的《巨匠与杰作》如同洞察人性的眼睛,用机智幽默的语气告诉你,你所仰慕的那些文学巨匠与你一样,也是有着人性缺陷的普通人:巴尔扎克把借钱当馈赠的不顾廉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嗜赌与无可救药的挥霍;司汤达一生虚荣而坎坷的爱情追求;托翁拈花惹草不幸染上了梅毒;福楼拜的癫痫症和暴躁、傲慢,竟让情人去打听自己发现的新猎艳目标;简·奥斯丁的缺乏优雅和喜欢拿别人的缺点讽刺取乐;亨利·菲尔丁的集天使与魔鬼于一身……而把十位不同年代不同国籍的作家集合到一起,让他们在同一个客厅里相聚聊天,则是毛姆导演的最精彩的一场戏。 中华读书报:作为军旅作家,是否对军旅题材格外偏好? 马晓丽:谈不上偏好,只是因为我是军人,所以才对军旅题材更关注一些吧。比较喜欢的军事文学作品大概有: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梅勒的《裸者与死者》、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巴别尔的《骑兵军》、奥布莱恩的《士兵的重负》、保宁的《战争哀歌》等。 中华读书报:今年是《楚河汉界》发表20年。这部作品是您最费心力的作品,似乎也最命运多舛?周东进身上体现着现代军人的生存状态、精神处境以及所面临的挑战和围困,他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跪式的兵马俑,“但他永远在蓄势待发”。 马晓丽:如果读者从中感受到了什么,也只是读者自己的领悟。也许我想说,从精神处境方面讲,我几乎一直都是跪着的,我的精神蜷缩着,从没有完全地舒展开过。我不想抱怨外力和环境,跪着是无奈,但也是自己的选择,谁让我不能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大陆,没有能力遵从自己的内心而独立于世呢。 中华读书报:《楚河汉界》对于把握现代军营生活,包括军人的生存状态和内心世界都非常细腻到位,正如评论家林为进所评论的:“符合了军旅文学的一个特点:一种浪漫、传奇、理想和激情的特质”,他称之为这就是“军旅文学灵魂性的作品”。 马晓丽:从写第一个字开始到画最后一个句号为止,整个过程都很艰难。起初有人告诉我,长篇小说写出三万字以后就好了。我写了三万字后,发现并没有出现好的感觉。又有人告诉我,写到五万字以后就会一马平川了。好吧,我坚持写到了五万字,结果根本没有什么一马平川,还是坡,还得继续爬坡。我好像在整个写长篇的过程中一直在爬坡,好不容易爬过了一个坡,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就发现前面又出现了一个更大的坡,就这样整整爬了两年。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当天,我的腰就不能动了。我很羡慕那些才思泉涌下笔千言的作家,可惜上天没有赋予我那样的才力和体力。 在写长篇的这两年间,我与自己笔下的那些人物整天生活在一起,为他们的命运所牵扯纠结,心力交瘁,寝食难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赋予他们灵魂性的东西,但正如我在扉页上写的那样——追随着一个个生命历程,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看到鲜活是怎样在成长的过程中失去水分,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个性是怎样在成熟的修剪中得到规范。但,理想从不曾泯灭,个性从不曾消亡,再艰难也还有人在坚守,在拼全力拒绝人的植物化蜕变。 中华读书报:您是否也是“理想主义者”? 马晓丽:我没那样的勇气,但我对带有理想主义色彩、注重精神追求的人一直怀有浓厚的兴趣。在世俗的社会环境中,理想主义者通常都会受挫,会失败,有精神追求的人也总是会被视为异类。但正因为有了这些人,暗夜中才有了燃灯者,才有了些微的光亮,才使如我这样怯懦的人,也有了对彼岸的向往和前行的勇气。 中华读书报: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马晓丽:那就带两套总想读,总也读不下去,一直没读完的书吧,《资治通鉴》和《追忆似水年华》。再带一本保罗·策兰的诗集用来调剂口味。 中华读书报:假设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马晓丽:那得找几个好玩的人,比如塞万提斯、哈谢克、凡尔纳、巴尔扎克、阿加莎·克里斯蒂、马克·吐温、海明威、卡尔维诺、阮籍、吴敬梓、王小波、王朔,还有我的朋友刁斗,当然还得有毛姆,得让他来主持。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可以成为任意文学作品中的主角,您想变成谁? 马晓丽:孙悟空。(主持:宋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