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其指向人类的生命情感问题,蕴含着感性自我的真理性探寻。因此,中国古人常以诗为载体,抒发情感、寄托志向,并且将其作为精神归宿。孔子曾提出“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的论断。那么《论语》作为儒家学派,乃至中华传统的经典之作,也具有鲜明的诗性品格。孔子不仅引述诗歌,还教诗、论诗,活出了高层次的诗境。对现代人而言,品味《论语》中诗化语言,感受其字里行间呈现的日常诗意,深入体悟其蕴含的至高诗境,不仅能够获得一种诗意的生活方式,还可以接受美的熏陶,提高精神境界。 一、《论语》中的诗化语言 袁行霈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的开篇便写道:“诗歌另有一套属于诗歌王国的语言,那是对日常交际使用的语言加以改造使之变了形的。中国诗歌对语言的变形,在语音方面是建立格律以造成音乐美;在用词、造句方面表现为:改变词性、颠倒词序、省略句子成分等等。各种变形都打破了人们所习惯的语言常规,取得新、巧、奇、警的效果;增加了语言的容量和弹性,取得多义的效果;强化了语言的启示性,取得写意传神的效果。”由此分析,《论语》也具有显著的语言诗化倾向。 翻开《论语》,就如同走进孔子及其弟子构造出的“言”的诗歌世界。该书虽然呈现出语录体的散文形式,但是其诗化的语言处处可见。正如许春华教授指出的,孔子诗学世界之“言”,并非文学艺术形态的纯粹情感语言方式,亦非科学形态的思辨理性语言方式,而是情理交融的诗性的“启发语言”。不过这种语言与柏拉图“产婆术”式的对话不一样,而是双方平等且具有一定文化底蕴的诗性交谈,从中闪现出浪漫且具智慧的光芒。 《论语》的语言节奏简洁明快,声韵抑扬顿挫且朗朗上口,富有哲理意趣。在其开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温,不亦君子乎? ”((《论语•季氏》)),以“不亦……乎”的排比句式和“乎”的设问韵调,体现了语言的节奏感和和谐的音律美,仿佛构成了一首抒情哲理诗。从《论语》整体来看,句式多样,但又不失整齐韵味,使其既有自由不拘的思想碰撞,也存在诗意盎然的情感抒发。全书有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等句式,但是以四言为主。其中一方面是直接引述《诗经》四言句式的原文,譬如《学而》篇中子贡和孔子的交谈,子贡直接引用《诗经》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表明君子对待贫富的态度。子夏在与孔子的交流中引用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孔子借此阐释了仁与礼的问题;另一方面是承接了《诗经》的风格,既表现为大量形式上的四言句式,或陈述、或感叹、或排比、或对比,如: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又表现为语感上的四言停顿,如“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 《论语》其他不规则句式中,最显著的特征便是重章叠唱和善用虚词。“重章叠唱”这种复沓形式是以《诗经》为代表的先秦文学作品的普遍章法,更能彰显表达的音律节奏,使《论语》语言的诗性得以充分呈现。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叠词和反问强化了抒情性,并且赋予其更多的启发性,这样的句子在《论语》里比比皆是。学者冯建章提到:“《论语》中虚词的运用,不仅频率高,而且形式多,有单用,连用;还有用于词尾,句尾和独立于句外的,均能配合一定的句式,发挥其抒情和表意作用。”又根据据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的数据,《论语》中“也”出现469次,“矣”出现155次,“乎”出现148次,“焉”出现88次,“哉”出现56次。另外,还有“与”“兮”等虚词。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这更像孔子吟诵的颂诗,语气舒展,语调抑扬顿挫,情感浓烈而饱满,音节铿锵而有力,将孔子对圣君的敬慕之情传达出来,“也”“乎”的虚词凝聚了诗韵和真情。 从《论语》的全文来看,虽然语言质朴,有种“天然去雕饰”之感,但是句法的变换和修辞手法的运用使得其语言的诗性更为凸显。《论语》常用“倒装句”结构,包含了谓语前置、宾语前置和定语后置的具体类型,其中以宾语前置的例子最多。《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句子的宾语前置塑造了一种节奏感。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论语·公冶长》),该句运用了谓语前置,则蕴含了强烈的感情色彩,如同《诗经》的《硕鼠》,以讽喻诗巧妙地批判了臧文仲逾越礼制的行为。除此之外,众多修辞技巧也使得《论语》诗意表达锦上添花。“比兴”是《诗经》常用的修辞方式,但是《论语》之中也有“深于比兴,即深于取象者也”(章学诚《文史通义》)的体现。《论语》常以自然外物的特征来比喻君子高尚品格。譬如:“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其中以“众星拱北辰”来比喻君子推行德政;“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以松柏来比喻君子德行的挺拔高洁。《论语》选取这些诗意化的意象呈现出深刻的道理和美妙的诗情画意。对偶、夸张、顶真、互文和排比等修辞在《论语》也十分常见,而排比则更能表现出诗性。“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此句俨然构成了排比句式的箴言诗。 二、《论语》中的日常诗意 《论语》之中更多呈现的孔子及其弟子的日常生活,着眼于他们的言谈,把这些和孔子的主张结合起来,我们能发现孔子带我们走进的是一个“言行一致”的诗意生活的世界。孔子是那个时代“最后的贵族”,同时又打破了贵族的“阶层禁锢”。他编诗书和制礼乐,解构贵族自然伦理秩序的建构权或者阐释权。他提倡“有教无类”,鼓励人人都要去“学”。“学”的意义,对于个人而言能够提升知识与技能以及道德境界;那么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官学下移”,激发了宗法社会固化的阶层,使得底层人民也可“学而成圣”。由此可见,《论语》是扎根于人民大众的日常生活的。 《论语》之中诗意生活的呈现,是从塑造孔子及其弟子的“绅士风度”层面徐徐展开的,体现在他们日常的衣食住行。衣着服饰是儒家礼仪的重要象征,《论语》也提及了孔子的穿着之礼,即“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论语·乡党》)这里阐释了孔子认为的君子装束,并不是我们所谓的“繁文缛节”,而是君子必须的庄重而风雅、高尚不媚俗的诗性之美的展现。 同样,在“食”和“住”的层面,《论语》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论语·乡党》)钱穆《论语新解》解释为,吃饭不因饭米精便多吃了。食肉不因脍的细便多食了。饭食因湿伤变味,鱼烂了,肉腐了,都不吃。色变了,也不吃。味变了,也不吃。煮的生熟失度,也不吃。不当时的不吃。割的不照正规的不吃。调味之品不合适的不吃。案上肉品虽多,不使吃的分量胜过了五谷。只有酒,不加限制,不及醉而止。只做得一夜的酒,外面街市上卖的肉脯,都不吃。吃完了,姜碟仍留着不撤,但亦不多吃。孔子的“讲究”并非挑剔,而是深谙“自然之道”。人自身存在的诗性是与自然相融的美,即所谓的“天人合一”。孔子追求“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论语·学而》)的“节制而自在”的自然诗情。他还赞赏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的生活状态。颜回能够凭借自身有限的条件,做到“不丧志、不逾礼、不耽学”,从而描绘出了一幅诗意盎然的生活画卷。 从《论语》里有关孔门行旅的记载,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诗意。历史上,孔子周游列国,向多位国君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因此其行旅经历十分丰富。《世纪▪孔子世家》之中就曾记载孔子“适周问礼”“孔子适齐”“孔子适卫”“过曹”“去曹适宋”“孔子适郑”“至陈”“去陈”“孔子自陈迁于蔡”“去叶,反于蔡”。其中还提到孔子“累累若丧家之狗”的自嘲,虽然出行艰难,但是孔子仍有达观的诗意态度。孔子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路上,在正是“远方”造就了他的诗意生活。孔子“游于野、游于市、游于村”,他在日常行旅中,教授学问,结交朋友并且体悟生活。他于山水之间发出这样的赞叹:知者乐(yào)水,仁者乐(yào)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lè),仁者寿。”《论语•雍也》智者感受到的生命之乐或者诗意如水那般灵动,人生充满了乐趣;而仁者的快乐如厚重绵延的山,保持永恒。这便是孔子从日常的山水之行了悟的绝美诗情。 三、《论语》中的人生诗境 孔子不只是一个严肃的礼教维护者,更多的是一个真性情的诗人。孔子大赞颜回,却狠批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论语·公冶长》)。他既有自嘲,见逾越礼制之事也会怒骂“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他真实坦诚,生活知止且浪漫,因此捷克学者韦礼文称孔子为“唱歌的圣人”。孔子自觉接受《诗经》熏陶,引用诗句教学,又展现出一种诗意的日常生活。还有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从《论语》的字句里感悟到孔子提倡的人生诗境。 和柏拉图的《理想国》同是对话集,但是《论语》更适用于吟诵,依靠诗性思维去品味其中基于生命情感的抒情性语言并且接受其内在道德美的熏陶。李泽厚指出《论语》里面蕴含着“诗意的情感内容”,孔学原认为其是以心理情感为根基,引领人们走向“悦神”的生命情感之境,通俗而言就是进入人生的诗境。 “道”和“仁”是孔子体现在《论语》中的两大核心主张,也是走进孔子构建诗意世界的主的路径。孔子少言“天道”,《论语》之中就有“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和“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的说法。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孔子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孔子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其真实的意图是让我们不去揣摩哪些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存在,应该立足现实,顺应自然和天命。中国没有创世之上帝,自《易经》的“元亨利贞”开始,中国人的思维或者说世界观就不来自于“存有(终极存在者)与生成变化两者之间的对立”和“真理和表象之间的对立”。我们看待世界的本质是“混沌一体”的,没有一个上帝能够独立出来,所以中国人不需要神,不需要一个主体去推动其发展。万事万物都处在一个互相联系的体系下,它们因顺应 “天之道”(对于人来说这个“天之道”是天命)而自在运转。不论是孔子还是老子,中国哲学的思想本质都根植于“道”,强调万物运作或者呈现的“用”,体现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千字文》)的过程。 在自然天道的框架下,顺应“天命”则是万物(包括人)的本性。其中“天道”赋予的“人之道”便是自然伦理秩序,它源自人的“生命情感”,而人所有的作为和表现的依据离不开“生命情感”的驱动,与之相符便是“德”。人最高的“德”便是“仁”,“仁”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呈现,但是多元的表象下,“仁”一定是符合天道人伦的,是基于生命情感积极的、主动的、节制而自由的并且充满诗意的饱满丰盈状态。 那么具体分析了孔子的核心主张,我们基本可以去感悟孔子表现在《论语》里的人生诗境。孔子有言:“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诗歌能够抒发人的生命情感、蕴含着人伦之道和无限的创造力与想象力,能够成为人类最好的精神归宿。那么我们也可以通过“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的过程,即生命情感抒发于《诗》,节制于礼,最后成于天道之“乐”的完满境界。这里提到的“乐”便是至高的人生诗境,具体表现在《论语》里描述的一个场景。孔子询问了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等学生的理想活法,唯有曾皙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与孔子的理想人生相契合。在暮春的时候,着春装,约着好友出游,在沂水边沐浴,在舞雩台上任风吹拂,唱着歌一路归来。这是多么自由且充满诗意。孔子不再谈家国天下、仁义道德,而是肯定了他所践行的体现“乐”的人生诗境。由这一点,我们不得不联系到大家喜爱的苏东坡,他在一首词《行香子 · 述怀》中写道:“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在这里两个中国古代的伟大人物实现了精神的契合。无论境遇如何,中国的先贤们都遗留给我们一种追求诗意人生的精神,让我们懂得知止而自由,在实现自己理想的路途且歌且欢乐,诗酒趁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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