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康熙是有难度的,毕竟相关著述太多,所以很好奇长与善郎如何只用几万字便能概括康熙一生。 长与善郎是小说家,曾见过鲁迅,并写了《与鲁迅会见的夜晚》,称:“‘灰暗,确实太灰暗!从前可并不是那样使人感到阴惨的人啊!’松本君一边走,一边这样谈论厌世作家鲁迅。而我呢,在这个夜晚总是感到有一点失望。” 鲁迅读后,极为不满,给增田涉写信说:“我觉得日本作者与中国作者之间的意见,暂时尚难沟通,首先是处境和生活都不相同。”鲁迅去世后,长与善郎对自己的观点有所修正,承认:“我对鲁迅所知甚少。”从这段公案中可知,小说家言常欠精确,往往将自身的认识、情感投射到对方身上。 相比之下,在《康熙大帝》中,长与善郎表现得相当克制,采用史料大多经过推敲,准确且非常见(比如康熙信任的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曾与俄国使节私通,泄露机密情报;康熙患疟疾,被传教士用路易十四免费分发给穷人的药治好等)。但小说家毕竟不是史学家,不太会用转换视角来求新,最终还是由言事转向论人,在长与善郎看来:康雍乾虽并称,但雍正、乾隆更专注于实务,是现实主义者;而康熙则多文化情怀,属理想主义者。 长与善郎的论据是:康熙对程朱理学有超乎寻常的兴趣,此外他还积极向传教士学习数学,为政之勤,养民之宽,远迈前代。所以曾国藩说:“我朝六祖一宗,集大成于康熙。”而乾隆更喜欢让传教士将自己写的《盛京赋》翻译成法文,“文化输出”到法国。 为解释康熙更“勤政爱民”的合理性,长与善郎开始发挥文学想象:“康熙始终秉持‘必须做一个真正的皇帝’的信念,修养品德、学习知识,把汉人的道德修养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 单从史料看,康熙确给人宅心仁厚之感,与雍正的老辣狠毒、乾隆的过分聪明迥异,但说他是“理想主义者”,未免过分。 康熙确实好学,曾在宫中设立实验室,在传教士的指导下,自制糖浆和精油,但这未必是尊重科学,更可能是对被剥夺的童年的一种补偿。康熙动辄给大臣们讲西洋数学,令他们目瞪口呆,可炫耀之后,他自己便很快将其丢到一边。总之,让臣子感到敬畏才是目的,知识本身并不重要。 康熙自称爱民,可为攻打郑氏父子,将濒海之民尽数迁走,“令下即日,挈妻负子载道路,处其居室,放火焚烧,片石不留。民死过半,枕藉道涂。即一二能至内地者,俱无儋石之粮,饿殍已在目前”。 平定“三藩之乱”后,康熙将三藩旧臣家属全部处死,三藩将领的妻女卖入妓院,凡被摧残至死的,圣谕将尸体喂狗吃掉。 长与善郎自己也承认,一旦危及权力,康熙亦下手毒辣,他先后兴起11次文字狱,仅“《明史》案”便处死70多人,受株连的221人。 所谓理想主义者,必膺服一个高于自我的理想,不计个人得失,而康熙的“理想主义”是有前提的,只有满足了他对利益的要求、对他表示臣服之后,他才“理想”一下,这就很难说是发自真诚,还是一种更高级、更务实的自私。 可以理解长与善郎式的误会,因为这种误会带有普遍性。 首先,忽略了古今之变,试图从历史延续性的角度去理解前人,却忽略了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之间是一种断裂关系,即“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凭现代人的眼光、现代人的观念,已很难解释古人行为的合理性。历史是我们的故乡,但在今天,它也是我们的异邦,希望康熙那样的封建帝王像现代人那样,为了理想可以不计一切,先说服自己然后再付诸行动,可能有些幼稚。 其次,不能单向度去看历史,历史是复调的,既存在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对立,也存在其他对立,如果只看这一点,则非黑即白。可绝大多数历史人物是灰色的,既有理想的一面,也有现实的一面。刚说完民贵君轻,转头又去下黑手,这是专制君主的看家本领。 抹去长与善郎贴在康熙身上的标签,本书写作扎实,毫无浮言赘语,资料收集也称完备,可见短小的篇章中也能写出丰富来,足以为当下许多历史写作者之师。唐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