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马克思的理论,民族是近代的产物,在这以前只有不同的族群。如果我们单从民族问题来讲文化认同的话,在中国就很难说了。 五十年代,史学界有所谓的五朵金花,就是五大讨论问题。其中有一个问题就是讨论汉民族的形成,谈得非常热闹。那时我还是大学生,非常关心,我比较认同汉民族的形成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它是古老的华夏族和其他周边的民族混合而来的。孟子就曾经说过,舜是东夷之人,周文王是西夷之人,最后才会合而成中国。我现在讲到了“中国”这个概念。“中国”原来是很小的一个区域,后来在洛阳建造了城市,城市里面叫做“国”,又因为居住的那个地方是天下之中,于是叫做“中国”。孔夫子那个时代就没有这个概念,到他一百多年后的孟子,才第一次有了这个概念。这个“中国”就是指那么一小块地方,“中国”以外就叫做四夷。周文王在陕西那个地方就叫做西夷,商朝是一个文明非常发达的国家,它在东边,所以叫做东夷。后来周朝人把他的中心渐渐移到洛阳,移到洛阳以后,它统治的地区在中间,像花朵,于是乎就叫“中华”,“华”原来就是花朵的意思。所以,我们所谓的“中华”,它最早的概念是区域性的,自居为文明高度发展的地区。 (“中国”的最初的字面意思是位于天下之中心的大城。“中国”一词所指的范围,随着时代的推移而经历了一个由小到大的扩展过程,一指京师,即首都;二指天子直接统治的王国;三指中原地区;四指国内、内地;五指汉族居住的地区和建立的国家。“中国”正式作为国名,始于辛亥革命以后。) 那么,到了什么时候我们才习惯“中国”的称呼呢?那是到了秦汉以后,跟周边地区打交道,于是在周边地区(我们通常叫它们做四夷),把王朝统治的区域叫作“中国”。当然,这个变动还是很多的,尤其到了民族迁徙的时候,外族主要侵占北方,北方的居民离开后仍把后来居住的地方叫“中国”,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从那边来的。北朝是鲜卑人建立的王朝,他们也认为自己占领的地方是“中国”。所以我们就看到以后老是吵闹不清。怎么办呢?用地域来认同,或是用族类来认同,都不行。所以,从唐朝以后,就有人提出新的文化认同方法。那时候不叫文化,而叫礼仪。最早由韩愈在《原道》中提出。他这样考虑问题:到底什么叫夷狄,什么叫“中国”。他提出一条:凡是原来是夷狄的这些民族,只要用中国的礼仪,就是中国人;如果原来居住在中国,后来被人同化了,改用夷狄的风俗,就不再是中国人。他用这个办法来加以区分,这功劳很大。因为契丹建立的辽朝,女真建立的金朝,蒙古建立的元朝,满洲建立的清朝原先都是所谓的边疆的夷狄,他们进入中原来统治,韩愈的分类方法对他们很有用,因为夷狄而华夏,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则夷狄之;倒是你们不好好利用过去的东西,虽然你们仍然居住在这个地方,也有可能变为夷狄。满洲人理直气壮地把西洋人都叫做夷狄,忘记原先他们自己,也是边疆的民族。他们的理论就是夷狄而华夏,则华夏之。 (华夷之辨,或称“夷夏之辨”。古代华夏民族居于中原,为文明中心,而周边则较落后,因此逐渐产生了以文明礼仪为标准进行人群分辨的观念。合于华夏礼俗文明者为华,或称夏、华夏、中国人;不合者为夷,或称蛮夷、化外之民。在地位上,华夏位居中央,番夷依方位分为“四夷”,即东夷、南蛮、西戎、北狄。) 这个文化认同,我们用了许多年,当然也出了毛病。在《阿Q正传》里我们看到,“假洋鬼子”到外国去留学,回来以后,辫子没了,腿也直了,其实就是“华夏而夷狄,则夷狄之”,原来是这个地方的人,接受了别人的东西,就变夷狄了。我们现在有些时候在提倡民族主义时,最好想一想。我赞成我们要有民族自豪感,但不应有狭隘的民族主义观念。 (民族主义是包含民族、种族、国家三种认同在内的意识形态,主张以民族为人类群体生活的“基本单位”,民族为“国家存续之唯一合法基础”,以及“各民族有自决建国之权”。一般认为“民族主义”的极端形式即“国家主义”——将国家的权威作为政治、社会、经济方面最优先考虑的对象。“国家主义”的极端形式即超国家主义——义同“法西斯主义”、“军国主义”——。在极端的情况下甚至包含“种族清洗”。) 所以,我们现在区别谁是中国人,很大程度上,是依赖疆域。居住在中国现在这个疆域内的各个民族,当然都是中国人。这些民族有的信仰不同的宗教,通常回族信仰伊斯兰教,藏族信仰藏传佛教,蒙古也信仰其他一些藏传佛教(我们叫喇嘛教)。一些回族人为了要考进士、举人,接受了中原的观念,也信孔孟圣人。原来的回族人很长时间不承认孔子是他们的圣人。那么用是否相信儒家孔孟之道来区别是不是中国人,又成问题。怎么办呢? 那么,我想我们还是采取这样一个办法:在中国现有的版图之内,居住的一切民族都是中国人。我们应该承认中国人有肤色的不同。中国人大部分是黄种人,可你们知道中国人中也有白种人吗?我们五十六个民族里还有一个俄罗斯族,在新疆省还有白种人——高加索人,当然我们现在还没发现黑种人。所以是否是中国人不能用肤色、种族,也不能用是不是信仰某种东西来确定。但是有一条,我们中国人都承认:我们生活在中国这个地区,多个种族都是中国人,中华文化是多元的文化。我想我们在讨论历史的时候要树立这样一个共识,要不就很糟糕了。 中国是个小世界,是所谓的统一王朝,但是在清朝以前,没有一个王朝真正统一过中国现有的版图。当然,在清朝以前还有一个最大的国家,那就是元朝。如果把元朝的疆域都算进来,那就不得了,那个时候,西边到匈牙利,东边……当然元朝没有征服日本。本来元世祖忽必烈已经准备好舰队从山东半岛出发,但他没有料到刮起了台风,把他的舰队都葬到海里去了,结果他没有征服日本。所以日本历史上把那次台风叫“神风之助”。你们去看看日本写的历史教科书——日本人有的事情记得很牢,有的事情就忘记。他打别人,就忘记了,别人打他,差一点完蛋,他记得很牢。他们现在篡改历史教科书主要是篡改怎样侵略中国,侵略朝鲜和其他的亚洲国家。篡改历史是不好的,但日本篡改历史并不是没有效果,最近到日本的一些同事、朋友都告诉我,许多日本青年确实不知道日本曾屡次侵略过中国,给中国带来巨大的灾难。所以我们批评他们是完全必要的,但是我们自己也别陷入到另一极端去,我们还是要尊重真实的历史,我们要承认元朝时的疆域不能全部称为中国的范围。 那么什么时候的疆域能够称为中国的范围呢?这要感谢谭其骧教授,他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对如何确定中国的疆域非常有用。谭先生当时就坚持一个主张:我们现在的版图是在十七世纪晚期康熙统治的时代形成的。这一点非常正确,但有些人不同意。比如蒙古国的问题。我们讲中国的历史,要是不讲外蒙的历史,那我们的元朝怎么办?历史上,蒙古国和中国的关系非常密切,它曾经进入了中国的行政版图,还不像朝鲜那样只是一种附属关系。如果按照现在的事实,硬要把历史上的这一块划出去,是独立国,怎么办?只能采取一个办法,不是他侵略中国就是中国侵略他,有人这么写过的。大史学家范文澜曾编过一部《中国通史简编》。它把汉人统治的地方叫做中国,汉人统治以外的地方就是异族、异国。那个时代经常用的字眼就是侵略与反侵略,边疆民族往里面打叫侵略,汉人往外边打也只能叫侵略,所以范文澜写的那段历史就主要讲侵略与反侵略。他写的也有点儿道理,因为当时日本正在侵略中国,为唤起爱国主义热情,就把中国内部打来打去的问题和现代世界的侵略问题混淆了。这个意见不是范文澜首先提出来的,而是在辛亥革命以前,由革命家们提出的。他们要革命,而当时统治中国的是清朝,他们就说清朝是满洲人侵略了中国才建立起来的,所以他们要排满。这个说法到革命一成功,就出现了问题。汉族又不能把满洲人赶回东北去,要把满洲人赶回东北,中国就得承认东北是独立的。所以又把口号改叫“五族共和”。这个问题就给我们后来研究历史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统治过中国现有疆域的王朝只有两个——元朝和清朝。如果按照元朝的版图的话,现在的俄罗斯应当属于中国,印度的一部分也应当属于中国,当时还有一些人跑到了伊朗,所以我们不能用元朝的疆域来界定今天中国的疆域。满洲人1644年建立清朝以后,逐渐实现了统一。所以你也不能把一切问题都单纯地解释成侵略或反侵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