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傅先生仙逝的消息,我的心狂跳起来,手在颤抖,眼泪几乎迸涌而出。我不能简单地用几句哀伤的话语来送先生,对我而言,欲哭无泪,大悲无言。 我和傅先生的交往,时间长达二十余年,我却从未去傅先生府上拜访过一次,傅师母也从未见过我这个体制外的弟子。听说傅先生腿摔坏之后,我有时候匆匆途经北京,也曾动念去看望恩师,但傅先生从不告知我他家的地址。我们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电话,而且,说来惭愧,也仅仅是要请傅先生写点什么的时候我才打去电话。 二十年间,傅先生为我赐序撰评之多,难以计数。自拙作《宋诗流变》在1999年出版,到2005年我研究汉魏古诗和唐五代声诗曲词的发生这两大悬案以来,傅先生都给予了高度关注,其评价之高,期许之深,令我常觉汗颜羞赧而无地自容。我深知,这些厚爱谬奖,正像我在美国所看到的老师对孩子的教育,总是极口称赞“Perfect”,尽管学生写得并不好,这是一种以鼓励为主的培养方式。 我的学术之路,从一开始就误入歧途,在而立之年,立志写作一本好一些的中国文学史,现在,当我也要进入到人生暮年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可笑而不可能实现的唐吉诃德式的中世纪情结呀!但我人生的悲剧就此拉开序幕。九十年代的时候,我写了几本分期的流变史,其粗疏空泛,令我现在不忍重读。但我的这种流变的、历时性的研究方式,却得到了傅先生的鼓励。这可能与傅先生自身的学术思想体系密切相关。钱锺书先生曾对傅先生有勉励之语:“能发千古之覆。”也就是说傅先生首先看重于创新;其次,如有学者所评,傅先生之学术,虽精于考据文献,但更为推崇和向往陈寅恪、闻一多的学识洞见,“傅先生认为,考据是陈寅恪学术中‘极为次要的部分,是可以超越的,陈寅恪难以超越之处,是他的通识,他的远见卓识’”。傅先生的这几句话,本身就是振聋发聩的,特别是在当下学风下,就更显得卓而不群;其三,傅先生的学术体系,非常重视历史文化背景和文学本体内在的联系。傅先生言传身教,告知我不可有任何空泛的立论,凡有立论,必要有材料证明之。因此,大约从我的古诗十九首研究和词体发生史两大研究开始,我才从空泛思考的泛泛研究走向微观研究和宏观思考紧密结合的学术之路。而我和傅先生之间开始有密切往来,也正是由于古诗十九首。 记得当时是受《山西大学学报》魏晓虹老师之托,请傅先生关注该学报所连续刊载的有关十九首的论文系列。我们在中华书局他的办公室见面,记得是在中华书局的一层。我带去了相关的资料,傅先生操着宁波口语,但基本能听懂。傅先生说,关于汉魏时期的文学,他也一直是关注的,对我的这一研究,他是赞赏的。把十九首放到两汉,不论是西汉还是东汉,都是很勉强的,没有说服力,是学术史的无奈选择。两汉的文化史、思想史、风俗史,都不能构成十九首这种抒发浓郁悲情、爱情的作品产生的历史条件。通过一己之力,考辨学术,探本溯源,一个诗人一个诗人地加以对比研究,本身就形成了新的五言诗歌史,这一部分的研究,应该有相当一批的学者是赞同的。说十九首应该是曹植和甄后的恋情诗,会有相当多的学者一时间难以接受,是不是曹植甄后的诗,一时之间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但我不反对这样的研究,为什么可以说是枚乘的、傅毅的等等,就不能说是曹植的呢?就写作条件和时代背景,比起两汉诗人,曹植显然更有为其作者的可能性,但一般一个观念如果积累了很长的历史时期,要推翻这种说法,困难是非常大的。你不要灰心,争论越大,你的学术贡献越大,要看到未来。 现在回忆起傅先生之所以对我的十九首研究如此厚爱谬奖,除了方法论的传承,应该还与先生有容乃大的大学者襟怀有关。先生颇有民国遗风,譬如蔡元培先生兼容并蓄的北大精神。更令我惊讶和感佩的,是傅先生当时虽然已经八十岁左右,阅读速度和写作速度,仍然让我们后生晚辈自叹不如。记得2008年暑期,东方出版社约稿出版我的自传体回忆录《历史的化石》,原先我准备请人作序了,但责编陈来胜老师不同意,说出版一本书是件大事,怎么也得请一位名人写点文字。当时已经三校完成,情急之下,我只好请傅先生紧急救援。傅先生询问能给他多少天时间,我不好意思地说,就等您的大序印制,十天左右时间不知道是否可以。傅先生说,他会拿去书稿清样尽力抓紧时间。应该是三天之后吧,傅先生来电话,说他连夜阅读了书稿,写得很真实,也很感人,让他想起文革时候五七干校的许多往事,草草写了一些感想,不一定合用,不用也没有关系的。这让我无比意外,惊喜不已。一位往日的研究生张昶因为编辑网上刊物《诗词发生》而重刊傅先生此序,发表评论说:“都说没有傅璇琮先生的当代学术史是不完整的,现在再看他给木斋老师做的序,作为文史学术的推动者,他对我导师的理解和支持,这是我能有幸远远旁观的事迹。木斋老师是幸福的……”是的,在我的学术人生经历中,也同样深刻体会到了傅先生的包容性和他所构建的当代学术史的完整性,但愿——我也相信我的这些研究,能够得到学术史的最终认可,使傅先生的这种完整性在我的这一环节上,没有遗憾。 顾不得北京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钟了,拨了数次占线之后,终于拨通了。师母浓重的江浙口语,兼之悲哀的哭泣,我断断续续听明白了傅先生临终之前的情况…… 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能说,只觉得浑身在抖动,泪水中我看到了先生从中华书局的大门口蹒跚而来,伸出他瘦骨嶙峋的手,要和我拉手,我也拼命地走上前,拼命地走上前,想要抱住先生那单薄的身躯,但先生化作了一道烟,袅袅仙去,形体渐渐消隐在天穹碧海之间。我好想再和先生见面,在我们熟悉的办公室,在我们熟悉的青年餐厅靠窗户的座位,谈谈十九首,谈谈唐诗宋词,谈谈我近期的诗经研究,好想再听听先生对我的勉励,但我——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机会。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生命的脆弱和短暂,而当你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 人有灵魂么?人是否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是否有另外的时间,另外的空间,另外的存在,是否有别样的形体,别样的思维,别样的学术,别样的语言。我只有勉力前行,才能在重逢之时,拥抱您,告慰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