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聊斋》作为枕边书,自己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想起这部奇书,眼前似有鬼火荧荧,耳畔若闻野狐幽鸣,这是小时候看《聊斋》影视剧留下的印象。若是深夜读《聊斋》,还能睡得好吗? 真正卧读《聊斋》时,方觉今是昨非、相见恨晚。有的文学作品,因改编成影视剧而家喻户晓,作家也名声大振。影视剧之于文学作品,是功是过,不可一概而论。对我而言,《聊斋》影视剧过大于功。 掩卷而思,枕畔遐想,《聊斋》之美,美在何处? 能大则美 惊涛拍岸,吞吐日月,是江海之美;壁立千仞,峻极于天,是山川之美。《聊斋》之美,亦类于此。全书近五百篇,纵笔海内域外,写尽世间百态,给了我们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 《局诈》篇中,李生有古琴,极珍爱。程道士则用尽心机,“知交年馀,并不言及音律;渐而出琴,渐而献技,又渐而惑以佳丽;浸渍三年,得琴而去。”一个接一个的“渐而”,把骗子行骗之事写得活灵活现。恒娘之心计,仇大娘之治家,河间生之顿悟,董生之一转念,乔女之勇于担当,施愚山之精于断案,生旦净末丑,上演了一幕幕人生悲喜剧。 蒲松龄并非遗世独立之人,不能忘情于时代。明朝亡国,清军入关,天崩地解,海移山徙。在《聊斋》中,明清易代之际的诸多史事通过文学的形式得以体现。“大兵”、“北兵”之残暴,贰臣叛将之丑态,皆有所写。《公孙九娘》貌似写人鬼之恋,实则讲述了时代惨剧。“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惨状如何,“碧血满地,白骨撑天”。蒲松龄借鬼神之事,哀叹明之亡国。左懋第于明亡后,拒不降清,被杀害,当时人们誉为文天祥。 在《阎罗》篇中,有两人都自称作过阎罗王,一问“昨夕冥中处分何事?”一答,“无他事,但送左萝石升天。天上堕莲花,朵大如屋”。左因其父葬在萝石山上,遂以萝石为号。抗清英雄升天,褒贬之意自现。 《宫梦弼》和《竹青》这两篇小说,我猜测其文亦有深意。 一笑了之 读《聊斋》之前,总觉得书中哭声多笑声少,多是怀才不遇之事,多为心事虚化之叹。《聊斋自志》不是说“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吗?蒲松龄的《感愤》一诗中,不也有“新闻总入狐鬼史,斗酒难消块磊愁”的诗句吗? 大家之作,风格多样。五味杂陈,哀乐迭生,方是真生活。《聊斋》笑天下可笑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遥想当年,蒲松龄与众童子围炉而坐,老先生捻须而谈,不急不徐,不紧不慢,不动如山,童子们却笑作一团。 《狐谐》中狐女才思敏捷,语言诙谐,众男子皆不可敌。《仙人岛》中自诩为中原才子的王勉,作诗一首,高吟“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自我感觉良好,谁料却成了笑谈。别人评其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 《鸽异》则用大篇幅的文字描写美鸽名鸽,主人公爱鸽之心、养鸽之盛,以致感动鸽神,赠其异鸽,“睛映月作琥珀色,两目通透……启其翼,胁肉晶莹,脏腑可数”。结尾处却笔锋一转,有贵官父执无心一问,主人公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献上异鸽。贵官父执全然不懂风雅,将其作了下酒菜。一个明珠暗投,一个大杀风景,结尾令人初觉惊讶,继而大笑。 有的篇章则是冷幽默。如讽刺庸医,写到某同知梦见岳神召见,词色愤怒,有一人在旁为之求情。梦醒后方知此人是医生,同知暴病后便请来医治,结果“中夜而卒”。文中提到,“或言:阎罗王与东岳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万八千众,分布天下作巫医,名‘勾魂使者’。用药者不可不察也!” 或许蒲松龄正如徐渭所言,“乐难顿断,得乐时零碎乐些;苦无尽头,到苦处休言苦极。” 复古开新 《聊斋》用文言写就,如果把文言换成了白话,又会如何? 关于语言的问题,孙犁曾经感叹过,“书必通俗方传远,文言限制了它的读者面,但是,自从它问世以来,流传竟这样广,甚至偏僻乡村也不断有它的踪迹。”这说明,文言与白话,其形式不是决定一部文学作品价值的关键。若是缺乏真性情,无病呻吟,纵然全篇白话,也只能算是现代八股文。 蒲松龄善于量体裁衣,写俚曲乡土气十足,著《聊斋》则文辞典雅。如写景,“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如写人,“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如写忧愁,“徘徊怆恻,眠食都废”,如写风度,“少年蕴藉,有气敢任”。寥寥几笔,景物宛然如画,人物形神兼备,读后回味悠长。 聊斋点评家冯镇峦曾指出,《聊斋》短制,似小桥曲岸,浅水平沙,更具有“叙事简净,用笔明雅”的特点。如《车夫》一文,不足百字,不妨全文附上。“有车 夫载重登坡,方极力时,一狼来啮其臀。欲释手,则货敝身压,忍痛推之。既上,则狼已龁片肉而去。乘其不能为力之际,窃尝一脔,亦黠而可笑也。”如果将其译 成白话,不知读者有何感受?我认为在诸多短篇中,文言的优越性似乎体现的更明显。 文学家是极其敏感的,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充当了时代的先知。《聊斋》用文言,貌似复古,实则开新。因为文章内容是新的,是那个时代所独有的。作者笔下的人物形象自成面貌,迥异前人。这些人物没有出现在六朝志怪里,未曾徜徉于唐宋传奇中,只属于《聊斋》。 奇书三册,晨昏相依,今别枕上,暂移书橱,《聊斋》之美,难以尽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