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年)秋,某晚,浔阳渡口的一只船上,江州司马白居易正与将要远去的朋友把酒话别,惨淡的月光下四周悄然,江风掠过岸边的芦荻,瑟瑟作响,其情境颇令客主伤感。 忽然,有阵阵琵琶声飘来。这让白居易和他的朋友精神一振,于是循声探问,移船靠近,再三恳请弹奏者出舱为他们献艺助兴。琵琶女终于出场,容颜半露,举步姗姗。她低眉信手,拢捻抹挑,美妙动情的音乐很快便抓住了听者。时而急骤,时而舒缓,时而圆滑,时而呜咽,跌宕起伏的旋律与抑郁愁苦的基调,很像是弹奏者在细诉自己坎坷的遭遇和无处倾吐的幽怨。乐曲的高潮过后临近结束时,琵琶女收拨一划,四弦同时发声,其音激越如撕裂绸帛,戛然而止,而听者却依然沉浸在乐曲中。 原来,这琵琶女本是长安艺人,十三学艺十五学成,名动京华。那时,她被追捧者包围,一曲终了,阔少们总是争着为她付酬,缠头挂彩送礼物。少不更事的她总以为自己是开不败的鲜花,整日跟那些追星者们狂欢嬉闹,头饰敲打碎,罗裙被酒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知岁月无情,不知不觉间红颜老去,门前冷落,这才体会到世态炎凉。最后无奈飘零江湖,嫁给一位商人。此人重利轻离,往往到处奔走不知归期,剩下她一人独守空船,唯与寒江冷月为邻…… 听罢弹奏与口述,白司马情不自禁地向琵琶女表白:你的不幸与悲伤我很理解,很同情,也很感动,虽说你我素不相识邂逅相逢,但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不瞒你说,我是一个贬官,也是去年从京城来到这里的,病卧这低湿之地,早晚听到的只是杜鹃啼血猿猴哀叫,孤苦至极。今晚听君一曲,如闻仙乐,高山流水,我们可以引为知音吧?来,不要推辞,请坐下饮一杯热酒,再为我们的相遇弹一曲吧,我愿作一首《琵琶行》相赠。 琵琶声又一次响起,一条感情的河在琴弦上流淌,其凄切伤感更胜于前。满座的人听了无不掩面而泣,尤其是白司马,他的泪水竟至湿透了衣衫。 以上是白居易的名篇《琵琶行》所写的内容——一次千古不朽的相遇。 司马,官不算大,州郡长官的副手,且无实权。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当地第二号官员,况且,白居易又是在皇帝身边待过的著名诗人,过几年“量移”他地升官甚至重回朝廷都是极可能的。如此身份主动去见一位琵琶女,邀其献艺,问其身世,乃至引为知己,为之下泪,这事别说放在中唐,发生在任何时代,都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热门话题。 如果这新闻被在场的某跟班从小道透露出去,必然会很快传遍坊间街巷,而且添油加醋,愈演愈烈。 如果被某好事的官员逮住,他大概会把它弄成一个带“色”的“白司马夜访琵琶女”的秘闻,在同僚中传播。说不定哪一天,这秘闻就成了白居易“有伤风化”的佐证。 如果话题中与琵琶女相遇的司马不姓白,或许,他会把自己的这段经历永远封存,或者虽然写出,其格调却极可能是以冷漠之心旁观,以清高之姿俯视。 然而,没等那些“如果”变为现实,白居易自己倒先出手了:坦坦荡荡,真真切切,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相遇的当时,他不以对方为低贱,没有丝毫的清高傲气,而是放下身段,倾听其琴音心声,而后平等地与之交流,为她的不幸也为彼此的同病相怜而叹息而落泪。重要的是,事后诗人依然不觉得自己的这些表现是“失言”“失态”“失身份”,反而把当时情景以诗的形式绘制出来“回放”给世界听:听那倡女美妙动人的琴音,听自己当时的声声叹息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坦然表白,并且特意指给世人看:“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诗人把读者当做无话不可说的朋友,没有半点遮掩,公开表达他对天涯歌女的同情以及自己无辜遭贬的怨愤,读者聆听着挚友般推心置腹的描述,自会不知不觉地走进诗人的感情世界去。 有人以为,《琵琶行》所写的内容未必是诗人的真实经历,很可能是创作上的虚构。《容斋随笔》的作者洪迈则十分肯定地说:“唐世法纲虽于此为宽,乐天曾居禁密,且谪居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它日议其后乎?”显然,论者已不知不觉间陷于自相矛盾,生活中“必不肯”做的事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记在自己名下公之于世,岂不是自招非议引火烧身?如果《琵琶行》的内容真是虚构的,那倒更显出诗人心地的澄明与坦荡。因为,有意把自己“塑造”成面对京城故倡女泪湿青衫的江州司马,岂不等于以诗言志:无论世人怎么看,我愿效诗中白司马。 凄弦苦语青衫泪,清风明月诗人心。是的,因为沐浴着澄明坦荡的辉光,那场浔阳江头的相遇才世代不朽,铮铮有声的《琵琶行》才成为千古绝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