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这个变局,什么时候国人体会最深?恐怕就是1894年爆发的甲午战争。这场战争改变了中国近代史。堂堂中华败给小国日本,也让当时的中国精英阶层备受刺激。 甲午战争中,中国为什么失败?这当然有很多原因。历史研究学者雪珥认为,除去战场上的“枪杆子”争夺之外,中国那时在“笔杆子”争夺的软实力方面,比如国家形象的包装、媒体策略,都与日本存在巨大的差距。日本在甲午战争中打败中国,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它在媒体领域采取的一些做法。 本文摘自2011年11月27日雪珥在《文史参考》杂志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举办的“文史大讲堂”上的演讲。 日本对朝鲜进行战略包围时,秘密聘请了一个美国专家作为国家宣传战的总指挥 在中国人看来,甲午战争是一场侵略战争。但翻看西方当时的媒体报道及后来的史学论述,绝大多数都对中国没有同情。大多数人认为,日本打败中国是文明对野蛮的胜利,是进步对保守的胜利,是人类文明的一次进步。这很大程度上可以归结于日本进行的宣传战的功效。 甲午战争,日本人叫做日清战争。在他们看来的甲午战争,和中国人所理解的截然不同。主要有三个区别:他们认为甲午战争是文明之战、解放之战、救亡之战。文明之战即是一种先进文化战胜落后文化的胜利。解放之战则出自一个国人很熟悉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日本认为中国自明代以来就沦陷了,满清是夷狄,日本人是来解放中国、光复中原的。日本还认为在西方白种人的侵略下,黄种人应该团结起来。中日同根同种,必须携手才能对付西方,这就是救亡之战,但前提是日本必须把中国先征服改造了,才能解救黄种人。 甲午战争爆发,中日两国的最高领导人都宣布了宣战诏书。光绪皇帝的宣战诏书当中主要讲:朝鲜是我们的藩属,现在有内乱,它请中国出兵平息内乱,这是中国和朝鲜内部的事情,与别国无关,日本不应出兵。这也是当时中国官方及后来的主流教科书对甲午战争起源的一种解释。 但日本明治天皇的宣战诏书,立意却截然不同。他说,朝鲜是一个独立国家,现在中国侵犯了朝鲜的独立,所以我出兵帮助朝鲜巩固独立;其次,对中国宣战是为了保护朝鲜开放的成果;第三,不断地强调东亚和平、世界和平。 我们当然认为这是忽悠,但日本的宣战诏书不是给自己看,也不是给中国看,而是给世界看,很有效,最终也的确影响了当时的世界舆论。 日本对朝鲜进行战略包围时,秘密聘请了一个美国专家作为国家宣传战的总指挥,这个人就是美国《纽约论坛报》的记者豪斯。豪斯很熟悉西方媒体的运作方式,在他有计划的包装下,西方媒体对中国与日本分别代表着野蛮与文明的认识,形成了一种潮流与共识。 比如纽约《先驱报》说,日本在朝鲜的作为将有利于整个世界,日本一旦失败,将令朝鲜重回中国野蛮的统治。这是当时世界最典型的看法。亚特兰大《先进报》说,美国公众毫无疑问地同情日本,认为日本代表着亚洲的光荣与进步。当时美国公众中有一种说法,把日本称为“东方美国佬”,觉得跟日本人很有认同感,实际上是媒体包装出来的。 日本驻国外的所有外交官,都精通当地语言,也许口语不行,但写作能力大多好到可在报刊发表的程度 甲午战争发动之前,日本本国的媒体开放已经达到了相当的程度。在对外关系上,媒体甚至比政府更极端,更激进,认为政府应该对中国和朝鲜动武。政府犹豫不决时,媒体就不断地抨击政府,甚至鼓动弹劾。激进的媒体,是导致日本国策由稳健转向激进的重要推动力。当时日本一家报纸《国民新闻》,就很尖锐地提出,如果政府屈服于中国的话,则国民将趋于“反动”,乃至大大的“反动”。所谓“日本人民被裹胁”的说法,是不对的,实际上日本打中国是民心所向。当然,这也跟当时日本的经济不景气等外部因素有关。 日本驻国外的所有外交官,都精通当地语言,也许口语不行,但写作能力大多好到可在报刊发表的程度。而大清国派驻海外的外交官们,绝大多数不认识ABC,在沟通中存在非常多的问题。甚至在外交手段方面,中国的表现方式也相当老旧。当时日本驻美公使栗野慎一郎是哈佛毕业生,精通英文。美国的国务卿叫葛礼山,这个人其实对中国还不错。中日当时都对美国进行公关,中国公使杨儒选择接近葛礼山的老婆孩子,估计是送点茶叶、丝绸等等。但栗野慎一郎不同,他天天去葛礼山办公室拜访,跟人家谈国际大事,谈日本对美国有多么重要。日本从“公谊”下工夫,咱们从“私情”入手。 日本前外相青木周藏,当时被“下放”到英国和德国担任公使,承担一个艰巨而重要的任务,就是在欧洲把舆论控制住。青木周藏是著名的外交家,极富经验和全局眼光。在当时很多西方媒体向中日两国提交随军采访申请时,两国政府和军方都不批准。但在栗野、青木两位公使的推动下,日本军方最后同意西方媒体随军,随军记者达114名之多,还有11名现场素描记者、4名摄影记者。日本在战争中,也做了很多新闻策划,比如让西方媒体看日军怎么优待俘虏,如何照顾战地的百姓等,通过欧美记者传播到全世界。但中国不仅不允许随军采访,还有两个西方记者因为错走到中方阵线,而被砍了头,搞出很多风波。甲午战争中的第三方报道,其实对中国极为不利。 在这个过程中,很多日本外交官自己还写东西,像美国公使栗野慎一郎,专门组织在美日本外交人员和学者积极写稿,解释日本为什么这么干、日本代表了文明进步、中国威胁论等等,试图影响美国舆论,效果很明显。但我几乎看遍了甲午战争期间所有的《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等大报,没看到一篇中国官方或者个人主动提供给美国公众阅读的资料。 当时的内阁会议上详细到讨论什么媒体喜欢什么东西,这个编辑喜欢什么 甲午战争日本胜利,中国失败,但中日两国并没有马上进入到仇恨的状态,这是一个非常怪异的现象。在日本的主动引导下,中日甚至开始进入了长达十年的“蜜月期”。开端是1897年11月,日本参谋次长邀请中国政府派遣军事代表团去观摩日军的演习。到1899年,慈禧太后又派刘学洵携带密电码访问日本,要与日本皇室建立热线联系,探讨中日结盟的可能性。 甲午战后,全球有一个舆论趋势:以德国皇帝和俄国沙皇为代表的欧洲国家,提出了“黄祸论”。他们认为,一个已经西化的日本,率领正在崛起的中国,将会产生比成吉思汗更为可怕的影响。德国皇帝还请人作画《黄祸图》,题写标语:“欧洲各民族联合起来,保卫你们的信仰和家园。 ” 1900年中国爆发义和团运动,西方列强商量出兵镇压,这时候主要的列强除了俄国之外,都没有足够的军队在这里。英国人提出来请日本派兵,日本人则回应不出兵。为什么?因为他们意识到不能继续刺激西方“黄祸论”,选择韬光养晦。在德国、俄国多次相邀之后,日本才派出了原来驻扎在广岛的、最精锐的主力师团。进入北京城后,很多史料都记载,八国军队当中,日本军队的军纪相对是严明的。日本军队进入北京后,还准备了一件最好的“武器”——几万面写着“大日本国顺民”的日本旗,给家家户户发,北京城、包括别的国家的占领区,一夜之间都挂满了小太阳旗,又做了一次成功的公关。 日俄战争临战前,日本得到情报,俄国的媒体策略就是发动欧洲的“黄祸论”,日本就派人到欧洲建立了“媒体战”进攻基地。派去的人叫末松谦澄,他就是高升号事件中日本外交部法制局的局长,精通英语和德语。日本政府派他到欧洲作为媒体战的总指挥,并表态将倾全国之力支持他,当时的内阁会议上详细到讨论什么媒体喜欢什么东西,这个编辑喜欢什么,要给他们送多少钱等等。 末松谦澄的任务,一是确保盟友英国完全明白日本的战略意图。英俄不是死敌吗?日本的说法就是我在阻挡俄国南下。二是要阻止“黄祸论”再次发生。三是保持中国的中立,不能因为中国的亲日而刺激西方国家的“黄祸论”。四是在西方宣传,日本对中国变化的介入及参与,有利于远东的和平与发展。这当然是胡扯,但他们知道西方喜欢听什么东西。经过这样的精心准备,日俄战争中,俄国果然没有得到期待中的欧洲“白种兄弟”的支持,在日本人成功引导下,舆论走向了对他们有利的一面。 甲午战争中日本人为什么能够打败中国?除去战场上的争夺,日本很大程度就是得益于宣传战、媒体战,在国家战略上把媒体宣传当做投枪匕首来用。相形之下,当时清政府则太过保守落后,不仅输在了枪杆子上,也输在了笔杆子上。 (摘编自《文史参考》 2011年第2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