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九州出版社推出了“口述历史系列”的一种——《石璋如先生口述历史》,该书是百岁考古学家石璋如(1902-2006)接受“中研院”近史所口述历史组五十三次访谈的文字记录,实际上相当于他的自传。作为“考古十兄弟”的一员,石璋如缕述了自己参与殷墟发掘、西北史地调查、接收中研院、播迁台湾等重大事件的经过,对史语所同仁在长沙、昆明、李庄时期的生活情形也有详细描述,为今人了解民国史事增添了丰富素材。该书对石璋如生平的叙述已经很详尽,但也有一些重要细节没有提及,比如在1980年代,石璋如曾有过离开台湾回大陆定居的设想。 一 石璋如是在1948年底跟随史语所一起搬到台湾的,据他在书中自述,去台湾是“非常仓促”的,与当时众多的同人一样,他对赴台后的前景不太明了,仅仅只是听说台湾“很穷,养不起太多人,去的人也只能吃香蕉皮”。这次与他同去的只有15岁的儿子石磊,其他亲人(包括父亲、妻子、族人等)都留在了河南老家。 到台湾后,石璋如先是随着史语所落脚杨梅,生活十分困窘。后来,条件有所改善,史语所迁到南港,“结束多年流浪生涯”,他的生活渐渐安顿下来。尽管日子还算舒坦,但游子思乡之心未变,囿于两岸隔绝的政治现实,他已经没有办法再自由回到大陆或与大陆的亲朋好友通信,他仍然牵挂着大陆的一草一木——史语所有追踪最新研究成果的需要,他能够辗转读到大陆出版的研究著作,常常睹书而思人;借着到日本、美国等地开会之机,他积极打听留在大陆同行们的状况,当得知曾昭燏、陈梦家等人的不幸遭遇后,他忍不住扼腕叹息…… 1964年8月29日到9月5日,石璋如到香港参加第三届亚洲史学会议。这是1949年后他离大陆的土地最近的一次。开会间隙,他来到勒马洲游览,在这里的“望仙台”,他远远的看到了大陆的土地,他满怀感情地叙述道:“下面有条小河,河对岸就是大陆,我没有看见河上行船,只见汽车过桥、上卡车道,到边界的关卡接受检查,有通行证才可放行”,这是一种近在咫尺而不能得的遗憾——“我们就带着冷饮坐着休息,也远眺大陆好一段时间,还看得到大陆的村庄。毕竟来到台湾这么多年,这次是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大陆”。 二 两岸不通音问的情形持续了很多年,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才有所改变。随着时代的变化,两岸间开始间接来往,一些学术上的交流,也慢慢推进。作为中国考古学领军人物之一,社科院考古所所长夏鼐曾与石璋如、高去寻等人在史语所共事,1949年后才分隔两岸。几十年的政治对立,并没有磨灭他们的真挚友谊。夏鼐与在美的华人学者张光直一直保持着联系,通过张光直这条线,他能够与在台的学者们搭上话。有了夏鼐这条线,石璋如们也多了一些了解大陆情况的机会。 1982年9月,夏鼐与胡厚宣、张政烺等应邀赴美参加“商文明国际学术讨论会”,临行前,夏鼐特意与胡厚宣一道找尹达拍了一些照片,因为当年参加殷墟发掘的老人们健在的已不多了,大陆只剩下三四个人,“在台湾亦三人”(石璋如、高去寻、李光宇),这次史语所派出学者参会,夏鼐想以照片相赠,作为纪念。不过,台湾方面最终出席的只有高去寻、张秉权等人,石璋如因身体原因没能前往。 1983年,石璋如特地通过张光直托夏鼐打听“在大陆家属情况”。三十五年过去,石璋如终于有机会能够一解自己的“心结”,而这时他自己也已经是一个耄耋老人了。夏鼐接到石璋如的托付后十分用心,当年9月10日,他就将打听到的情况写成长信寄给张光直转去。如同四五十年前一样,夏鼐在信中仍亲切地称石璋如为“石二哥”。 打听来的消息必然是令人感伤的,岁月流逝,年迈的父亲早已不在世了,手足亲人们也遭受了坎坷的命运,过得最苦的则是留在家乡的发妻。当年,石璋如在外进行考古活动,四处辗转迁徙,妻子一直留在河南家中照顾公婆,1949年突如其来的大变局让夫妻二人两岸永隔。据儿子石磊后来回忆,在他离开大陆之前,“我妈让我捎个信给我爸。她说,如果出了什么事,他们必须要永远分开,那么他就应该朝前看,而且应该再婚。”发妻当年的这种通情达理,让石璋如背上更多的愧疚,加上人已进入老年,思乡之情愈重,石璋如萌生了回大陆定居的想法。 三 回大陆,是当年很多栖居台湾人士的共同心声。当时的政治条件,还不足以让他们能够自由的回大陆探亲或定居,但还是有不少人义无返顾地做着尝试。在史语所内,从研究人员到仓库管理人员,不少人都有着回乡的念头。 史语所第一个“吃螃蟹”的研究人员是杨希枚(1916-1993)。杨希枚1949年来台湾时,仅仅是一名助理员,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一路做到了研究员,学术上取得了出色成绩。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的思乡之情,他始终怀有对老家的思念,怀着对家乡四个弟弟妹妹的歉意。1980年从史语所退休后,他前往美国探亲,半年多后放弃了绿卡,回到了阔别四十多年的老家。1981年,他加入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从此长期居住于北京。杨希枚曾述说自己回到大陆的心情:“无限欣慰,无数惊叹!无言的唏嘘,老泪纵横,由衷愧歉,生命的再出发!”在北京,杨希枚焕发了自己学术生命的第二春。 杨希枚的举动给了石璋如极大的启发,他也想暗地里效法。1984年,一位日本书法家访华代表团的成员访问台北见到石璋如,石璋如嘱托他打听“大陆探亲”的相关情况,并表达了自己“叶落归根”、“归家安度晚年”的意愿。不久,该成员过访安阳时,向安阳工作站的杨宝成私下透露了这个信息。杨宝成觉得事关重大,当即将消息写信转告给夏鼐。1984年5月7日,夏鼐到社科院院部与副院长梅益进行了商量,同时还打听了相关手续问题。为谨慎起见,5月24日,夏鼐给张光直写了一封信,托他与石璋如进行联系,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做详细了解。 夏鼐在信中写道:“此事如果仅为短期探望,手续可以简化。事前联系好,可以不在护照上签证,可以随一美国代表团一起来华,用一假名即可。”夏鼐还举了一个最新的例子,当时有一位台湾学者到安徽黄山参加黄山画派会议,就是先从台湾到美国,然后随同美国专家团一起前来。夏鼐特别强调“使用一假名”,是要“以免台湾政府的追究”。针对石璋如想归来定居的意愿,夏鼐指出:“如果要归来定居,手续稍繁复,但有杨希枚兄的先例,也可以办到(杨兄定居后,已经再结婚。最近并被邀请为全国政协特邀代表,参加全国政治协商会议)。” 夏鼐的感情是真挚的,出于对这位老伙伴的关心,夏鼐十分愿意帮助石璋如一了心愿。夏鼐在给张光直的信中言辞恳切地写道:“这事便拜托您了。” 四 张光直接信后的确与石璋如进行了联系,但从后来事情的发展看,石璋如最终并没有能够实现愿望。这其中的原因,我们不好妄加揣测。考虑到石璋如在台湾已经又有家室,而当时台湾当局对于“探亲”政策仍未全面放开,他不得不有诸多顾虑。台湾同仁给予老年石璋如许多温情关怀,如台大人类学系出版《考古人类学刊专号》祝贺他八十大寿、史语所给他和陈槃、王叔岷举办了规模盛大的祝寿会,等等,这些恐怕也让石璋如难以遽作决断。石璋如与杨希枚最大的不同是,杨希枚回到大陆的时候才六十多岁,而石璋如这时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亦不大好,这一层他不得不考虑到。 石璋如最终与“叶落归根”擦肩而过。虽然不能回大陆定居,但他还是希望能有机会到大陆走一走、看一看。1987年,安阳召开“殷商文化国际讨论会”,石璋如得知消息后非常高兴,希望趁此机会到安阳故地重游,以了思乡之情。他给在美国的亲友打电话,让他们与正在美国进行学术活动的社科院历史所的人员进行联系,表达他出席这次会议的愿望。可惜这次他还是未能成行。此后,由于各种原因,直到2004年以104岁高龄去世,石璋如都不曾再踏上大陆的土地。 不能回乡,但他念兹在兹的始终是家乡的风土人情。在这本口述自传中,石璋如用了不少篇幅,详细叙说故乡的山区胜迹、衣食住行、经济组织、民间信仰、地方治安……一切历历在目,永铭心中。据说,石璋如晚年在病中,连梦话都常是安阳、小屯等地名。史语所的后辈们都说,这就是石先生的“一生唯一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