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秉性难改的乐天派 在林语堂看来,苏东坡不仅是大学士、大文豪,不仅是多才多艺的人,还是一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一个中国人一提到就会引起亲切敬佩的微笑的人。 “初到儋州之时,苏东坡的感觉是到了一个非人所居之地。晚年再度贬谪的打击以及海南自然人文所给予的巨大反差,使苏东坡的心情非常低落,无边的孤独和落寞包抄而来。但是,如果让这种低落和痛苦永远延续下去,那他也就不是苏东坡了,他很快做出了调整。” 李景新说,苏东坡与大隐士陶渊明唱和,与海峡对岸的弟弟苏辙互通书信,经常在寺庙、道观和村径市街上转悠,和当地人交往,他的心灵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地融入了当地的环境,走出了心灵的低谷。虽然在儋州有时还是无法摆脱生活艰辛的困扰,心情也有过波荡,但他大体上是在超脱而愉快的精神状态下度过的。 苏东坡曾说过,自己“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他和当地的读书人、村妇匹夫在一起,没有高低之分。与他们闲谈时,他常常席地而坐,听他们讲话。 他还经常带着一条海南种的大狗“乌嘴”,到处闲逛。槟榔树下,苏东坡与庄稼汉畅谈起来,震于苏大学士的博学,他们只能说“我不知道说什么”。苏东坡便说:“那就谈鬼好了,告诉我几个鬼故事吧!”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有趣的鬼故事,苏东坡便说:“没关系,随便说你听到的就行。” 有一次苏东坡郊外闲游,遇到一位背着大瓢在田间行走的老妇人,苏东坡问:世事如何?老妇答:世事如一场春梦耳。苏东坡以为她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句:世事如何?老妇人再答:翰林富贵,一场春梦耳!苏东坡听后十分佩服老妇人,觉得自己比不上她。此后苏东坡就称她为“春梦婆”。 还有一次,苏东坡看见一位黎族青年妇女口嚼槟榔,手提竹篮正给田间耕作的丈夫送饭,便开口吟道:“头发蓬松口乌乌,天天送饭予田夫。”黎家妇女一见苏东坡吟诗,马上开口接道:“是非皆因多开口,记得君王贬你乎。”苏东坡再次为海南妇人所折服。 苏东坡在海南的物质生活很差,但过得越来越兴致勃勃。余秋雨在《天涯故事》中写道:苏东坡病弱,喝几口酒,脸红红的,孩子们还以为他返老还童了。有时酒没有了,米也没有了,大陆的船只好久没来,他便掐指算算房东什么时候祭灶,准备到他那儿美滋滋地饱餐一顿。 他有好几位姓黎的朋友,经常互相往访,遇到好天气,他喜欢站在朋友的家门口看行人,下雨了,他便借了当地的椰笠、木屐穿戴上回家,一路上妇女孩子看他怪模怪样哈哈大笑,连狗群也向着他吠叫。 他便冲着妇女孩子和狗群发问:“笑我怪样子吧?叫我怪样子吧?”有时他喝酒半醉,迷迷糊糊地去拜访朋友,孩子们口吹葱叶迎送,他只记得自己的住处在牛栏西面,便一路寻着牛粪摸回家去。 春天来了,景象更美,已经长久不填词的苏东坡忍不住又哼出来一阕《减字木兰花》:“春牛春杖,无限风光来海上。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救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这种压抑不住的喜悦的节奏,谁能想得到竟是出自一位年迈贬官的心头呢。 2013年冬天,两岸诗会在海南举行,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参加了诗会。在琼州学院讲座上,余光中说,谈及海南本土文化不得不提苏东坡,称苏东坡是一位让他敬佩的诗人。他也曾公开评价,苏东坡是他感到最亲切的诗人。他认为,苏东坡是伟大的诗人,既有儒家的坚持,又有道家的豁达。 “一个中国人一提到就会引起亲切敬佩的微笑的人”,也许这才是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这位秉性难改的乐天派,与海南结下的不解之缘,还在这块热土上流传。 东坡书院(资料图 图源网络) 五、千年书院千年岁月 车载着千年的时光,脚踩着千年的岁月。 5月4日,记者从三亚到儋州,来到中和镇。眼前这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镇,与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古镇很现代化,一点也不古朴。镇上建起了许多楼群,街上汽车、摩托车、人群往来不绝,四处响彻着流行歌曲、吆喝、车辆喇叭的混杂声。苏东坡肯定想不到,当年他谪居的这个荒芜之地,近千年后却是这般繁华热闹。 照着当地人的指示,穿过几条热闹繁华的街道后,在城南,远远望见了一座红色庭院,在绿树的掩映下,伫立在一片开阔地上。总算寻找到古镇的一点古朴了,于是径步往庭院走去。 走近这座古朴的红色庭院,抬头便望见了朱门的牌匾上书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东坡书院。迈进了朱色大门,一座小桥便将我们引向一座亭子,这座亭子叫“载酒亭”,左右两侧是荷花池,池中荷叶碧绿如染,硕大如盘,个个坐卧于清水之上。往前走,就到了“载酒堂”,门楣上书的“先生悦之”四个字,十分醒目。 讲解员牛小姐介绍道,东坡书院的前身是载酒堂,是好友黎子云等人筹资为苏东坡建的。当时的载酒堂只是一间简陋的房子。后来,经过几个朝代的扩建,成为现在这个规模。明代时,把载酒堂改名为东坡书院。 载酒堂是苏东坡居住生活、讲学授书、喝酒会友的地方,房屋虽然简陋,但每天都“书声琅琅,弦歌四起”。再继续往前走,到了大殿。大殿正中放着一组苏东坡讲学授书的塑像:苏东坡在持卷讲授,好友黎子云在认真聆听,而儿子苏过则恭敬地站在一旁。殿上的木匾题名为“鸿雪因缘”。 书院两侧还建有两座小院,分为叫西园、东院。西园是一座花园,生长着各种奇花异草。而这些奇花异草中,立着一尊苏东坡铜像,赫然瞩目。铜像头戴斗笠,身穿长袍,右手持着一卷书,左手提着长袍,走在乡间小路上。东园有一口井,叫“钦帅泉”,当地人也叫“酒井”。 传说,有一个老妇人,生活贫穷,有一天她来到苏东坡的塑像前焚香而拜,祈祷苏东坡能赐福于她。当天夜里,苏东坡托梦给老妇人,说载酒堂里的那口井里流的都是我煮酒后的水,你可以当作酒来拿去卖。 老妇人醒来后,直奔水井,从井里打上一桶水,凑近一闻,酒香扑鼻,果然如苏东坡梦中所说的一样。很快,老妇人卖酒致富的消息传开,乡人们纷纷羡慕起老妇人,说她的井里出了好酒。但是老妇人并没有满足,说井里虽然出了酒,但是没有出喂猪的糟。 第二天,当老妇人像往常那样从井里取酒,但桶里的水再也闻不到酒香,她舀上一小碗,尝了一下,清淡无味。就在这时候,天上飘来一位老翁,给老妇人留下一首诗,然后轻飘而去。诗云:天高不为高,人心还更高。井水当酒卖,还怨猪无糟。 钦帅泉(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东坡书院游客量不多,多为散客。淡季游客多则十几人,旺季时比较多。在书院附近卖字画的蓝先生告诉记者,最近五一劳动节游客增多,多为家长带孩子或学校组织学生过来,他们希望孩子们受到东坡文化的熏陶。 在海南儋州,随意问哪一个当地人,大多都知道苏东坡。在他们眼里,苏东坡是古代伟大的人物,虽然被贬海南,但海南人民敬重他,他也为海南人民做了很多事情,留下了很多文化。 就拿美食来说,芋头粥是苏过创制的,苏东坡在一首诗歌里也写到。现在儋州人吃的芋头粥、地瓜粥,就是从苏过那里学来的。另外,苏东坡还拿蚝来烧烤。现在这些食法在中和镇还能看到。 在拥有近千年历史的书院行走,在千年古镇上逗留,看到繁华,你很难把这里与公元1097年的“载酒堂”挂钩;看到古朴,你很难把这里与公元2014年的中和镇相比。时空穿越,岁月横亘,也许只有来到这里,寻访东坡先生的遗迹,触摸伟人的灵魂,才能自我领悟。 六、苏东坡功绩惠及海南 公元1100年,朝政更替,元祐老臣获赦,六月二十日,苏东坡也遇赦北归。 当他和儿子苏过离开儋州时,当地许多老百姓担着酒水与干粮,一路为他们送行。直到在澄迈老城的港口,苏东坡和苏过登船漂浮而去,在大海里消失了影子,老百姓们才转身含泪归去。 作别时,苏东坡在澄迈留下了他在海南的最后一首诗歌《六月二十日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日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抒发了遇赦北归的喜悦和离开海南的不舍之情。 苏东坡一生耿直,愈老愈艰,晚年被贬海南,原以为要老死海外,不料却遇上爱戴他的海南人民,不怪他临终前称“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把孤悬海外的儋州与黄州、惠州相提并论,由衷地道出他的感激之情。 “苏东坡把黄州、惠州、儋州三个贬谪地当成自己的功业,其实里面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是带着一种自嘲的口吻说的。”李景新表示,这里面也包含着苏东坡对自己功业的肯定,苏东坡晚年在儋州三年,为海南人民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当时海南整体是半开化的蛮荒之地,当地人非常迷信,患病时没有医生,靠术士看病。唯一的治病方式就是杀牛祭神,每年从大陆运进来的牛都用于祭神,富有者多的杀牛数十头。 也有得病用药的人,但是巫师说神怒了,病不会根治的,于是病人亲戚拒药禁医,沿用杀牛祭神的土方法,结果“人牛皆死”。苏东坡是虔诚的佛教徒,设法改变这种不良风俗。他亲自到乡野采药,并考订药的种类,撰写医学笔记,为当地人探索出了治疗疾病的药物,如荨麻、苍耳等。 苏东坡到海南时,发现当地人不重视农业生产,都以贸香为业,多荒田,以打猎为生。李景新说,那时当地人还曾拿未长大的小老鼠蘸糖生吃。为此,苏东坡向他们进行“劝农”的宣传教育,说重视种麦种稷,才能满足生活需要;积极发展农业生产,才会带来长远的福利。他还热情洋溢地写下了《劝农诗》。 东坡书院(资料图 图源网络) 苏东坡对海南文化的影响巨大,开了海南文化教育的先河。苏东坡还没来海南之前,海南没有出过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他来海南后培养了海南第一位举人姜唐佐、第一位进士符确。 此后,海南人在科举考试中屡有斩获。据统计,经宋、元、明、清几代,海南共出举人767人,进士97人。这不能不归咎于苏东坡对海南教育的巨大贡献。在海南的历史记载中,海南人民一直铭记着苏东坡对海南教育的贡献。 《琼台纪事录》记载:“宋苏文公之谪儋耳,讲学时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海南人高度评价苏东坡,可见当时苏东坡贬谪后对当地文教的影响与贡献是真实客观的。 在海南儋州的三年,是苏东坡在生活上遭受苦难最多的时期,却也是他文学创作的高峰时期,更是他人生精神升华到极致,对人生意义哲思体会最为深刻的时期。这一时期,他在苏过的帮助下整理杂记文稿,汇集成了《东坡志林》。 他还完成了对《尚书》的作注。据统计,苏东坡在海南诗作130多首,这其中包括他的和陶诗15首。弟弟苏辙曾这样评价哥哥的和陶诗:“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 北宋著名诗人黄庭坚则发出这样的感慨:“东坡岭外文字,读之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由此可见,岭外的蛮荒之气并未使苏东坡的才气性灵打折扣,相反,一次次的磨难是对诗作最好的锤炼,最后幻化为文字的绚烂。 余秋雨曾经说过,苏东坡最好的五言绝诗是在儋州期间创作的《儋耳山》。李焕才说,被贬海南时期是苏东坡人生最后的辉煌,他在海南创作了上百首诗词,后来编辑成《苏东坡海外集》。另外,他还创作了论文、书信、杂记等体裁的文章。谈论苏东坡的文学成就,绝对不能忽视他在海南这个时期的创作。 苏东坡离开海南后不久,于公元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逝世于常州(今江苏)。伟人已逝,近千年后,2010年海南儋州举办了首届东坡文化节,之后与眉州、黄州、惠州轮流举办东坡文化节。 苏东坡的一生,在政坛上大起大落,巨大的落差令人难以想象,十几年的贬谪生活是他生命中的主题,一生漂泊,垂老投荒,他经受了巨大的磨难。然而他仍然能够用超脱的方式调节自己,足见其胸襟之坦荡。 苏东坡在海南的这个时期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一种伟大的人格,一种进退自如,超然人生的文人士大夫的最高精神境界。 林语堂说:“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呈形,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今天我们讲述苏东坡与海南的不解之缘,其实也是在讲述一个名字的记忆,更是在讲述苏东坡留给海南人民的文化财富与精神遗产。海南这块热土,曾经拥抱了苏东坡,苏东坡也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磨灭不掉的足迹。 之于海南,苏东坡是文化和精神的代言人;之于苏东坡,海南是最后的暮年生活,也是“人情不恶”的故乡,像一场梦,更像一次真真切切的“远游”。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