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晋如:今天我们一起来学习《论语》的第七篇《述而》篇。 以前中国人写书都是非常知道谦逊的。凡是对于经典的研究,一定是会写“某某某学”,比如说“段玉裁学”、“郝懿行学”、“阎若璩学”。我们今天的中国人呢,往往就“欲与天公试比高”,都写一个“著”。著书立说,岂是容易之事? 这篇是孔子在讲他的整个的教育思想,以及他通过言传身教的方式来传递他的教育思想。 我们看第一章,开宗明义的第一章: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老彭,这个人名,历代注疏家歧说纷见。有的说他是殷商初期的一个人,有的说他是由殷入周的一个史官,还有说老彭是指老聃和彭祖,都没有确证。我的看法是,即使老彭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是什么时代的人,我们无法确证,我们也都可以理解这句话。 前人的注解也对于“述而不作”这句话洋洋洒洒做了很多的论证,我认为那些说法可能都有点捕风捉影。其实,孔子在这里面是表明,他的学问不是他自己所创立的体系,而是他在深入地去理解、深入地去懂得了古人的基础之上归纳出来的一套思想体系。这是人文学的根本特征。 钱穆大师曾经说过,说理科的科学的学问,是要讲高精尖,是要不停地超越前人,但是人文学科只需要充分地懂得古人。当代世界,人文学整体上都是在堕落,根本原因就是他们背离了人文学的基本规律,而是采用一种科学的方法去研究人文。他们不懂得古人,不能够继承古典文化,所以他们做出来的人文学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人文学科它的根本的价值在于让人成为君子,让人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它是一种生命成长的学问。你现在按照理科的方式去求新求变,要发现前人所没有发现的问题,去解决前人所没有解决的问题,这是一条邪路。因为古人不是没有发现这些问题,而是因为古人认为这些问题不值得去探究,不值得去考虑。 孔子的教育思想在此就开宗明义,就明确了:他是一个传述古人,而不是要自己自我发挥,他对于古典文化是拳拳服膺,这就是所谓的“信而好古”,因此,他把自己比作同样“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老彭。这句应该这样理解。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这一章呢,我的解释与朱熹颇有不同。我的标点也与朱熹略有不同,我是这样标点的,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第一句“默而识之”是心里面在想,是孔子在进行自我总结和自我反省。他有一种强烈的自信,他是一个优秀的教育工作者。所以他说,我为学,我做学问,从来没有感到厌倦——厌的本意是饱,吃饱了的饱,引申指停止、抛弃、厌倦;“诲人不倦”,去教育别人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到过疲倦——“倦”和“厌”意思在这里其实是差不多的,有对仗的意味在内;“何有于我哉”,这句的意思是对我有什么难的呢? 因为我们以前已经看到有人问孔子,你的几个学生他们出来从政会怎么样?孔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有的人很果敢、果断,有的人呢多才多艺,有的人呢很通达,这些人让他们从政,又有什么难的呢?孔子又说,你如果能用礼让为国,那又有什么难的呢?天下事有什么难的呢?因此,我认为这里面的“何有”应该解释成“何有难哉”——有什么难的?所以这一句是孔子充满自信的话。我下面还有一个强大的证据,我们到下面再看。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仍然是在谈教育的问题,孔子强调的教育,一定是知识的传承和实践要紧密结合在一起,所以,不能老是跟你讲这是美德,那是恶德,美德你就要去向它学习,恶德你就要避免它。不是这么简单,德是需要“修”的,也就是《大学》所谓的“明明德”。而“学”,在《大学》这篇当中,我们谈到过“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切磋”是一种粗放型的学习,是老师怎么讲你怎么记,书上怎么说你怎么背。而只有经过自己的亲身实践,有了实践的体悟,这才能真正成为化入生命的知识,这就是所谓的“修”,也就是“学而时习之”的“习”。在这里,“学之不讲”的“讲”,就是“习”的意思。 孔子感慨,如果有一个人他在求道的过程之中,他不懂得去修为自己的品德;不懂得去实践自己的知识;听到合度的符合规范的意见,不懂得去亲近;发现有不好的地方,不懂得改造它,那么这样的人的学习,是不可能完善自己的生命的,不可能完全自己的人格的。因此,孔子说这个是我最担忧的地方。 从这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孔子教育的根本目的是让人成人,让人成其为一个人。因此,他特别强调人的品格的完善发展。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燕居”是退朝以后,“申申”不是朱熹所解释的容貌安舒的意思,其实是整齐、严肃的意思。“夭夭”是安舒的意思,《诗经》里面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开得很安舒。这里面体现了孔子的身教,他以身作则,告诉你,你要做一个士君子,你将来要去求取俸禄,那么你的一言一行就要注意,所以即使你在退朝以后,也应该保持一个整齐严肃的仪态,但是这种整齐严肃的仪态是经过仪礼的训练内化为你的内在生命,因此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束缚,你反而觉得这是非常安舒的、非常快乐的一种状态。 我们知道有一些人他在台上和台下是两个样子,他可能是在君王面前表现得非常地竭尽王事,非常地效忠。可是他一下来以后,回到自己的家,日常安处的时候,马上就不像个人,他是对自己完全放任自流,因为士大夫的一套仪礼根本没有内化为他的生命,他只是把它当成一种外在束缚,甚至于当成一种表演。 孔子用自己的身教告诉自己的学生,你们应当是这个样子的。学生当然也懂得了这一点,所以才把这一条特意地记下来。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这章仍然是在呼应第一章“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姬公旦,他是孔子的毕生偶像。在孔子的心目中,儒家最高人格典范是要做圣人,那么周公就是一位圣人。周公一生他的最大的贡献是在于制礼作乐,开创了周朝八百年的江山。实际上相当于为周朝订立了宪法,树立了基本的意识形态,可以说是功莫大焉,也影响了此后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化史。 孔子的理想是要做一个周公一样的人,他希望能够承继周公未竟的事业,他希望能够学到周公的思想,或者说懂得周公的思想,所以他对于周公来说他是“述而不作”——他只是述周公之道,而不是自己开创一个新的道。 这里面仍然是他的教育思想,仍然是对第一章的呼应。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这一章非常重要,尤其是对于当代的号称在传播国学、号称在讲国学的人来说,这一章不啻于是一种针砭。 孔子明确地讲,我们的学问之道,首先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我们是要求“道”的。这个道是从尧、舜、禹、汤以来,经过周公直到孔子的道。我们为学的目的,是要以“德”的养成为根本,最终达到品格的完成。所谓的“仁”,“法天则地曰仁”,是指人的品格的完成,这就叫做“仁”。“依于仁”是指不违背“仁”,不违背这样一个终极目标,而它的具体的路径是“游于艺”,是通过儒家的“六艺”——书、数、射、御、礼、乐来达到。 所以我经常讲,你看一个人,他究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还是只是一个骗子,很简单,你就看他能不能够写出合格的文言诗文。因为诗古文辞是从古以来每一个读书人所必备的技能,如果你连这个都达不到,那你所讲的一切都是在骗人。 我们的后面,也特意地引用了顾炎武的八个字——“博学于文,行己有耻”。“博学于文”非常重要,没有这一条,你就不要说自己是研究国学的。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这章很短,表面的意思就是说,凡是能够给我带来五根干肉的,我一定会对他有所教诲,我一定会对他有所回报。 修”,是干肉,肉脯。所谓的“束”——古人是把一根干肉,因为很长,把它中间给撅起来,然后就形成了两个头。所谓的“束修”就是把五根干肉以这样一个撅起来的方式把它捆在一起,正好有十个头,叫做“束修”。 在当时,古人是非常注重礼仪的,那么我要去见一个人,我要去拜访一个人,一定是要随身带一件小礼物。广东精神——所以我们不知道哪个没文化的专家给广东省提的“广东精神”,九个字,除了“居于德”之外,其它全都是病句,根本不通。我一个朋友就说,广东精神很简单啊——要出门带手信,广东人非常注重礼仪,出门去见人,一定会记得带手信。这点是古风犹存。日本人,在这点上也承继了中国的古风,所以日本人他们一般去拜访一个谁,手边往往也是会带一个东西的。 当时的各种礼物当中,“束修”应该是最寒薄的,最便宜的,但是它至少是一番心意。孔子的意思是说,教育有它的尊严,你要想来跟我学东西,你一定要遵守礼数,这个礼数不是表面上你带来的“束修”,或者说其它的玉帛,或者其它的贵重的东西,而是你背后的——礼的后面是敬,我们前面都已经讲了,礼的后面是敬——你背后的这颗虔敬之心、向道之心,你有这颗虔敬之心、向道之心我才会教你。 现代教育,从杜威开始有一个极为恶劣的倾向,就是把学生当成顾客,老师就是服务员,师道尊严何在?那么孔子是非常注重师道的尊严。 有一种说法,也是古人提出来的,认为这个束修呢,是指能够生活自理,能够把自己头发给束起来,衣服修饰得很整齐。这个说法呢,跟整个的孔子的教育体系不符合,因此,我不取这种说法。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教育是一门艺术,它不是一个工业生产的方式,所以孔子特别注意教育施授的对象,他一定要能够与老师产生一种互动。 学生,他的内心里面有所激发,这叫做“愤”。学生心里面有很多想法,但是却说不出来,这叫做“悱”。当学生在这样一种状态之下,孔子就认为,他已经认真地听讲了,他已经认真地思考了,在这种情况之下,老师就应该去点拨他一下,启发他一下,这样教育才能够事半功倍。如果说我们相反,老师根本不管学生的接受能力,拼命地往里面灌输,那结果只会让学生厌学、恨学、逃学。 同时,孔子会非常地注意这个学生的接受能力。如果孔子跟他讲一个道理,他不能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那么孔子就认为我现在讲的这个对他来说深了一点,好,我不会再就同样的问题再去跟他讲。这是孔子非常懂得教育规律。 我们今天有很多的所谓教育心理学的研究专家,他们对教育的认识,未必能够达到两千多年前孔子的这种认识。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孔子早年曾经做过吹鼓手,就是人家办丧事的时候给人家做吹鼓手,所以儒家在丧礼这个问题上,他是最看重的。“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丧礼、祭祀这是一个慎终追远的过程,我们的文明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那么孔子呢,他跟学生去讲仪礼,他不只是教你这套行为规范,而更主要的是教你行为规范背后的哲学意韵,就是内心要有虔敬之心,要懂得尊敬天命,要懂得尊重他人。所以孔子他去参加丧礼,别人家有人去世了,孔子去参加丧礼啦,那么吃饭——中国的一套礼乐都是从饮食开始的——孔子去吃饭,他的内心也会和主人家一样,感到忧泣,感到悲痛,因为他特别纯粹,所以他不可能吃饱,他的内心同样地忧痛。如果孔子有一天他心情不好,哭了,那这一天他绝对不会去行乐,不会去再弹古琴唱歌,因为这是很快乐的事情,因为孔子认为这样是对于前面一种忧泣之情的一种亵渎,仍然是主敬,孔子用他的身教来传播礼的精神。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这段非常可爱,最可爱的人就是子路。 孔子对颜回说,我们两个人能够做到的就是有君主来用我们,我们就很好地帮助他去从政;如果说没有君主用我们,我们就能够敛藏锋锐,做到韬光养晦。孔子感慨了一下,大概只有我和你能够做到。 子路一听,不乐意了,他有一点小嫉妒,于是就说老师啊,假如您要去统率三军,一军是一万两千五百人,“三军”是大国才有三军,你要去做一个大国的军事统帅,那么你让谁来帮助你呢?意思是说,颜回手无缚鸡之力,还得靠我这样勇冠三军的人才能够干这样的事情。孔子当然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孔子对颜回、对子路,都非常地喜爱。但是呢,他就认为,子路他的性情非常纯粹,可是往往有一些不够完善的地方,因此他就借机对子路进行了教育,他说徒手,空手去跟老虎搏斗,不凭借任何的工具,不坐船,不在腰间系葫芦,不用皮筏子——古代的几个重要的渡水工具——你直接地游过黄河,这种人不是勇敢,而是大脑短路。他说我喜欢的人,应该是遇到事情的时候要懂得畏惧,经过缜密的思虑,最终把事情做成。所以这里面看得出来,孔子对这两个学生的爱是同等的,但是对这两个学生的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完完全全的欣赏,一个呢是在欣赏的同时还有一点规劝,所以这一段我看了以后非常地感动。 那么有一位台湾的著名的国学老骗子,他在解释这句话的时候怎么说呢?他说一只凶暴的大老虎要跳过河,这种水平连初中生都不如。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三代之时,夏商周三代之时,一个人要想发财,最重要的一条途径,就是去出仕为官,求取俸禄,所以“富”是兼“贵”而言。因为在那个时候“富”的人一定是“贵”,不像今天很多人是富而不贵,我们称之为叫“土豪”。什么是“执鞭之士”呢?王公诸侯出巡的时候,他前面有“下士”——地位最低的“士”,手里面拿着鞭子去驱赶行人,这种工作是由地位最卑下的士来承担的,因此是很多人所瞧不起的。孔子说,假如说富贵是可以求得的,即使是这种地位卑下的执鞭之士我也去干;可是假如是不可求,我还不如去遵从自己的爱好。这里面什么意思呢?孔子强调了一种道德底线,富贵可求只有一个原则,就是它不违背道义,如果它违背了道义,就是不可求的。下面还有与这段相似的论述。 “子之所慎:斋,战,疾。” 这仍然是礼教的概念,孔子平常对三件事情非常地谨慎,哪三件事儿呢?第一是“斋”,所谓的“斋”是指把自己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清心寡欲,不要去喝酒吃肉,这叫做“斋”。因为这是人与神沟通的时候。这是人与上天沟通的时候,体现出来的是一种灵魂的安定,因此孔子非常看中。 “战”就是打仗,这个问题当然非常重要,因为兵者为凶器,老子说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这其实是诸子百家大部分学派的思想所共同认可的一种思想,所以孔子对这个问题不得不非常地谨慎,尤其是当孔子他已经位高权重的时候,他向朝廷去请求我们要去讨伐谁,去打仗,他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前提,就是这个国家君不君臣不臣,违背了人类共同的道德底线,所以我们应该去讨伐他。所以孔子他的作战,决定是否战争,这些问题他都是要依照礼这样的一个基本原则来进行,因此是非常地谨慎的。 第三个呢,“疾”,“疾”的本意是“小病”,但是呢,我们在读《论语》的时候你会发现《论语》当中凡是提到疾,基本都是指病得很厉害,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古人他在使用一些词语的时候,他会有一种避讳、有一种忌讳的心理,所以我们说这个“病”就是很大的了,那么“疾”呢就是比较小,这个人虽然已经很大的病,但是我们说他是一个小病,久而久之“疾”反而成了一个“大病”的意思了。我们讲,何谓善?何谓恶?在人群当中,你侵害他人、侵害多数人的利益,这就叫做恶;发展自己的同时,对其他人也有好处,引导整个的种群向上,这就叫做善。对于个人来讲,让自己的身体安舒,让自己有更好的精力去贡献社会,这就是善;如果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甚至于放纵自己的欲望,让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这就是恶。所以,当一个人在疾病的时候,尤其地需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因此,孔子在这个问题上也是非常地谨慎。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孔子曾经说过两个重要的乐舞,一个是《韶》,一个是《武》。《武》呢,“尽美矣,未尽善也”,而《韶》是“尽美矣,又尽善也”,“尽善尽美”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因为我们前面知道,《武》是周武王的音乐,而韶呢是舜的音乐,舜是通过禅让得到天下的,没有经过暴力,所以他的音乐是尽善尽美。而周武王是通过革命的方式,暴力的方式,来获得天下的,因此它虽然很美,但是却不够善。孔子总算在齐国听到了《韶》乐,他当时到了齐国,据汉朝人记载,到了齐国看见有个婴儿捧了一壶酒走在前面,孔子看那个婴儿举动、神情非常地庄严肃穆,孔子说咱们赶紧跟着他,他一定是去参加《韶》乐的演出了,后来果然他就欣赏到了《韶》乐。 古代的乐,它往往并不是一个单独的乐章,不是一个演奏出来单独的乐章,它是包含了诗、包含了舞蹈、包含了乐曲在内的这样的一个宏大的艺术形态。所以孔子在齐国听到了《韶》乐以后,整天盘旋的都是《韶》乐那优美、动人心魄的音乐,回到家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吃肉都没有味道,说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完美的音乐。这一段是表现的孔子教育思想中的“乐教”,因为孔子的教育他主要就是三大块:“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段讲他的乐教。 我的一个师妹,她跟我一起跟着我老师张卫东先生学昆曲学吟诵,她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博士,有一次她跟我说了一句话,她说我们学音乐的人都比较地简单、比较纯粹。我后来接触了很多,的确是这样,孔子也正是发现了音乐有一种净化人心的作用,才特别地倡导音乐,倡导乐教。 我老师张卫东先生提出了一个观点,他说我们中国传统上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祖师爷,比方说唱戏的祖师爷是二郎神,近代自行车传进中国来,一帮人成立了自行车行会,他们也找了一个祖师爷,是谁呢?哪吒三太子。我老师认为,孔子除了是我们教师的祖师爷,还应该是音乐的祖师爷。传统上认为,中国音乐的开创者是伶伦,黄帝时候的一个人,伶伦造律,但是伶伦造律没有赋予音乐那么形而上的意义。赋予音乐以形而上的意义和把它当成教育的终极的,就是孔子。因此我老师的这个见解我认为是立得住脚的。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这段可以看作孔子的学生对孔子教育思想的理解和实践。因为孔子强调礼,所有一切的行为选择一定不能够违背礼。这在当时是有这样一个历史背景,卫灵公他宠爱他的夫人南子,而南子呢跟卫灵公的太子蒯聩关系就非常地紧张,卫灵公就把蒯聩给赶出去了。赶出去以后,卫灵公去世,卫人就迎奉蒯聩的儿子、卫灵公的孙子——辄,做了新的卫君。而这个时候呢,晋国的大夫赵鞅他就出兵护送蒯聩到了卫国的一个城邑,这个时候卫国呢就派取军队,由一个叫石曼姑的人担任统帅去围住了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叫做“戚”。 当时冉有就以为这个是我们孔门的一个机会来了,我们也许可以在其中捞取一点政治资本,于是就问同学子贡,说我们的老师会不会帮助辄,也就是卫灵公的孙子去打他的父亲。子贡说,好,我帮你去问。但子贡很聪明,他进去以后,不直接地问孔子,反而问了一个看起来漠不相关的问题,说古代有贤人伯夷和叔齐,是殷商末年的两个大贤人,孤竹国的两个王子,不能算是王子,就是两个世子,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孔子说是古代的大贤人。子贡说可是你看,他们最后饿死在了首阳山,难道他们心里面没有一种怨恨吗?孔子说他们追求的不是生命的延续,他们追求的是“仁”这个最崇高的人格标杆人格理想,他们已经得到了,他们又有什么埋怨的呢? 孤竹国的国君去世的时候,遗命把他的这个国家传给自己的小儿子叔齐。叔齐说“废长立幼,非礼也”,于是就逃了。孤竹国的大臣说不行啊,我们的一个未来君主逃了,还有一个,好,伯夷你来做吧。伯夷说不行,我爸已经决定把这个王位传给我弟弟了,我也绝对不能接受,于是也逃了,整个国家都不要了。兄弟二人会合以后,一起在首阳山隐居,当周武王伐纣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拦住了周武王的马头,说“以暴易暴,未见其可也”。后来司马迁写《史记》本纪、世家以后是《七十列传》,《七十列传》里面第一篇就是《伯夷、叔齐列传》,给予他们最崇高的礼赞。 孔子在这里面,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但是子贡很清楚地知道,假如孔子面对卫国的这一摊子破事的时候他会怎么看。孔子会觉得,礼让何存?爸爸不像个爸爸,儿子不像个儿子,因为这两家都不是个东西,因此孔子绝对不会介入,绝对不会趟这趟浑水。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冉有他在学问上是不如子贡的。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这一章是直接呼应前面孔子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我亦为之”。他讲,君子无论在顺境还是逆境,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他的心态都是非常地安舒的,他是懂得快乐的。所以孔子也讲他的学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种一种君子之乐,君子之乐从何而来?来源于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坦坦荡荡,因此即使吃的非常粗粝的饭食,这个疏食就是粗食,喝的是水,没有酒喝,没有高床软枕,只能把胳膊给弯下来当枕头。我们看《哆啦A梦》那里面大雄经常有这样的一个动作,这也是很快乐。如果说我们要求取富贵,必须要放弃自己的人格,必须要违背道义,那么这样的富贵,只不过是像浮云一样,风一吹就散了,孔子是不屑于去求取的。这是一种非常高贵的人格——那么恰恰也正是我们今天所非常缺乏的。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加我数年”就是“假我数年”,就是借给我几年,如果我现在还是五十岁的话,我就开始学《易经》,不是像我现在将近七十了我才开始学,我就可以不会有什么大的过失了。 另一个版本是“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这个“易”是写成了“也”的那个“亦”。钱穆先生因为看到了这个版本,加之于他一直相信孔子没有给《易经》做注解这样一回事,所以他更加坚定地认为,孔子没有给《易经》做过注解。关于这一点,我的老师清华大学的廖名春教授专门有一篇论文,已经做了详细的剖析、论证,现在没有证据,没有特别有力的证据证明孔子不曾给《易经》做过注。 我们知道传统的说法都是《易经》经过三圣,经过三位圣人,伏羲画八卦、文王演周易,到孔子作易大传,那么《易经》才完成。我是坚信孔子为《易经》做过传的。因为孔子有他的非常独特的语言风格。你在《易经》当中跟《论语》比较,你没发现孔子的语言风格是一以贯之的。因为我是一个研究辞章之学的人,我本身是写文言文写国诗的人,所以我能够理解这些东西,但这些东西你跟一个不写、没有感悟力的人来说他是感受不到的,钱穆先生学问极高,但是他有一个最大的缺陷,就是辞章之学不够。就像当代有一位我认为是香港第一思想家——霍韬晦先生,思想极为精深,可惜就是不懂辞章之学,这是一个难以弥补的缺憾。 《易经》经过孔子重新解释,它变成了一个士大夫的政治哲学和士大夫的立身处世之学,因为孔子从这种《易经》的各种卦象之中他归纳、他去推演,最后他提出了一套士大夫在乱世或者在一个太平盛世他分别应该怎么样做的一套原则性的指导性的意见。这个是《易经》整个的意韵所在。 所以孔子的教育,他就讲《诗经》的教育是要让人温柔敦厚,《书》经的教育又是要让人怎么样,《礼》的教育又要让人怎么样,《易》的教育又要让人怎么样,因此,这里面是讲一个易教的问题。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这段呢,不是朱熹所讲的那个意思。因为当时从夏朝开始,我们中国就有一个天下的概念,就是它是了成了很多的诸侯国,但这个诸侯国有一个共同拥戴的天下之共主就是天子,就是这样的一种天下的概念,夏商周一脉相承都有这种天下的概念,都有天子的概念。那么夏朝的国都、商朝的国都、周朝的国都,他们国都人所说的话,就是当时的普通话,就是当时的雅言,“雅”本身最早的意思就是夏。雅本来是指乌鸦,夏朝的时候,国都的都城的人他们说话很好听,在夏朝的时候人们认为乌鸦是很吉祥的,乌鸦的叫声也非常好听,所以就称他们说的话是“雅”。所以孔子他在教学的时候,凡是讲到《诗经》、讲到《尚书》以及去跟学生演习礼仪,他都一定是采取当时的普通话,这就是所谓的“雅言”,他本身是鲁国人,他平常说话是用鲁国的方音的,但是在这个时候,他是用当时的普通话来说,表现的就是孔子对于《诗》、《书》、执礼这三科的重视。 那么由此带来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一个特征,就是崇尚高雅,亲近高雅。“雅”,一定是我们这个国家所最应该坚守的一个东西,近代有一位大诗人,也是一位大学者,是我们广东顺德人,叫做黄节。黄节说“雅”就是我们这个国家的柱石,国家是由人聚集而成的,如果没有人去崇尚雅,这个国家就会灭亡。我们今天就是这样,因为大家都鄙视高雅,仇恨高雅,嘲笑高雅,所以那种拆烂污的东西,没有文化的东西,恶俗的、庸俗的、媚俗的东西,它就沉渣泛起。 中国本来两千多年以来,说话是用白话,但是一旦作文,一定是要用文言,文言就是雅言。只有用雅言,你的文章才能够流传千古,可是新文化运动把我们的雅言传统彻底打碎了。 很多人对台湾有一个迷信,认为说台湾在国学方面比我们大陆厉害,这也是昏话,不了解台湾。台湾自从1979年以后,在文化的堕落上跟我们难兄难弟。1979年,台湾教育部发布了一个通令,从此以后,文史哲三科的论文不需要再用文言文写了,从此以后那些根本不配做学问、根本没有做学问的资质的人,都堂而皇之地成了学者、成了教授。文言文本身就是一个槛,它就横在这里,你跳得过去你就进龙门,跳不过去你就永远是小人,不可能是君子。所以“雅”是对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太重要了。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叶公是楚国叶县的县尹,他本来不能够称公,“公”是一种爵位,他是一种僭越的行为。孔子他们路过这个地方,叶公就向子路问,你老师孔子我都早已听说他的大名了,到底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子路觉得我的老师是一个圣人,沛然广大,无以名之,所以没办法说。而孔子呢知道了这件事情,就对子路说,你还是可以说一说我的。你就讲你老师这个人,他一旦发奋起来学习,他读书,他去探究学问,他连饭都忘了吃了,高兴起来就忘记忧愁,从来想不到自己年纪已经很大很老了。儒家它有一个特点,它作为一种宗教,它跟其他所有宗教都不一样,所有宗教都是在讲人生多么痛苦,我们要去追寻一个美妙的幸福的彼岸世界,或者说人生是美好的,但是我们的生老病死是痛苦的,所以我们要拼命地延续我们的生命,想长生不老,基本都是这样的。可是儒家这个,儒教不是这样,儒教的思想强调的是人生的快乐是来源于你自己的内心,来源于你自己对得住自己的良知,你只要心里坦荡荡地没有什么做得对不起人的,你一定是快乐的。 生命的价值,不在于你生命的无限延续,也不在于存在一个所谓的彼岸世界,而在于你的生命能够进入历史,你能够在历史当中放出你的光亮,所以儒教的最根本的追求就是所谓的三不朽。什么是三不朽呢?《左传》里边所说的——“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这章仍然可以与前面: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我于老彭”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相呼应。 孔子经常说圣人是生而知之的。他把人是分成三类的,所谓的就是上智之人生而知之,那么由中人以上的可以通过教育变好,那么中人以下的人是所谓的“下愚”,这些人再怎么教也教不好,这是孔子的差等观。那么孔子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生而知之的圣人呢?孔子没有直接回答,实际他在这里面玩了一个逻辑游戏,他搞了一个概念偷换,他讲的生而知之,其实他是讲得他不需要学习,他的性情就是完善的,他就能求得那个道。这个东西,的确是存在生而知之的情况。但是,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他一定是要通过学习六艺,进而去进于道,进而去依于仁。所以孔子他说的是“我非生而知之者”,我并不是生下来我就懂得这些六艺的这些技能的,我只不过是我崇尚古雅,崇尚上古的这些文化遗产,我去刻苦地去追求它、学习它而已。所以他这里面玩了一个逻辑游戏。 子不语怪、力、乱、神。 关于这一段,这一章,有两种见解。一种见解就是最大多数人所认可,也是历来注疏家90%以上都认可的,是“怪、力、乱、神”,这四种孔子不怎么谈。晋朝有一个人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少数派,他是说孔子不谈“怪力”、不谈“乱神”,是两个东西,“怪力”和“乱神”。 我个人是比较倾向于多数派的意见,就是显然违背生活常识,显然违背我们的正常逻辑的这一类的东西,我们可以称之为“怪”。 那么暴力的东西,孔子也不谈,所以有一句话叫做“孔门之下,虽三尺童子羞道五霸之事”,春秋五霸靠的是暴力他们成功,那么孔门即使是三尺童子他们也不好意思去说五霸的事情,这是体现了孔子“不语力”,不去讲这种暴力的东西。 “乱”,犯上作乱的,那孔子当然不去谈。 “神”,孔子究竟是一个有神论者,还是一个无神论者呢?有一些学者认为,孔子是一个有神论者,因此孔子不可能不谈神,我的看法是,我认为孔子是一个有神论者,但是孔子的有神论是唯一神,就是上天。而在当时,当时的人普遍所信奉的是一种泛神论,过往神灵,到处都是神灵,孔子不讲这个,孔子只相信上天,这唯一的神。从宗教的发展来说,一神论是要比泛神论要更加地高明,更加地进化,因此孔子他的宗教观是高于当时的很多人的,所以他才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孔子不是一个无神论者。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这是强调了一个学习的方法问题,要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每个人身上可能都会有优点,好,他身上的这种优点我要尽量地学到,那么你也要注意到别人身上有一些让人难堪的缺点,这些东西你要内自警惕,不要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曾经有一个人这样问我,他说孔子又讲过“无友不如己者”,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可是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孔子这不矛盾吗?这样读书是读不出好东西来的,不是每一个人讲话时时处处永远都是按照逻辑的,如果那样的话,讲话该有多累,说话更多的时候表达的不是道理,而是表达的一种情感。更何况,孔子讲无友不如己者,前面还有一句叫“主忠信”,一个人如果不忠不信,你还跟他交什么朋友?这是道德底线,你不能够低于这个道德底线,好,我们都在道德底线之上,每个人有优点有缺点,我把你的优点学过来,你的缺点我要改掉它,我不要在我的身上出现同样的缺点。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当时宋国的司马,他的祖上是宋桓公,因此称之为叫桓魋,他本名叫向魋,他当时想害孔子,孔子在大树底下跟他的弟子一起演礼,一起歌唱,他跑过去把那树砍了,意思给你一个警告,学生都很紧张。但是孔子呢,他是一个有神论者啊,孔子他坚信天命,这是他学了《易》之后的一种收获,他坚信天命所赋予他的,上天一定会庇佑他的,因此他说,这是上天赋予了我这样的一种美好的品德,桓魋他怎么能够害得了我呢?这种强大的自信来源于他对于自己人格的自信,来源于他对自己的信仰的自信。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孔子的学生跟着孔子受教育,孔子主要是给他们讲,然后引导他们,但是孔子平时的一些身教,有学生可能就不怎么注意,孔子在这里面特别提出来:你们以为我有什么东西没有教给你们吗?没有的,我所有的一些行为我都展示给你们看了,这就是我,你们就照着我的样子学就可以了。这点非常重要,我们很多经常有学生他自己学不好,老是怪老师,是因为他不善于学习。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这里面是讲孔子教育的分科。 他的教育一个是“文”——学问,书本上的学问,诗书礼乐之学。一个是“行”,所谓“行”呢,就是平常的言行举止、日常行为。“忠”,是倡导的一种美好的品格,所谓的“忠”就是尽己之心曰忠,把自己的心做到极致,这就叫做“忠”,不要有遗憾,这叫“忠”。什么叫“信”呢?与朋友相交的时候信守然诺这叫做“信”。孔子他是以这样的四个方向去教学生,当然后人也有整理归纳,认为孔子他教育是四个专业,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与这个不矛盾。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在当时,礼崩乐坏,孔子想找一些在人格上可以称之为世人的典范的,已经非常之困难了。圣人,“圣”是通,这是最高的,是高于“仁”,比“仁”这样的一个品格还要高的。孔子说这样的人我已经见不到了,但是能够做到一个君子,他具有“仁”这样的品格的人,也不错啊,我也感到满足了。而品格纯善的人,我也见不到了,我能见到他把“据于德”当成每日坚持的功课,有恒心努力做下去的人,我也满足了。可是在现实中见到的都是什么人呢?他没有他偏在外面夸耀自己有,他明明只有半桶醋偏在外面夸耀他自己是一个大学问家,明明这个人他对世事对于学问所知甚少——这就是所谓的“约”——偏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通透的人,别人谁也没有他牛。他说这样的人,内心已经把自己的内心给封闭住了,不打开,他怎么能够做到有恒心呢?怎么能够去坚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呢?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这实际上是一种施心,是一种仁爱之心。孔子去钓鱼的时候,他只是用钩去钓,不会在河中流拦一张大网,一下子弄很多。他射鸟的时候,如果这个鸟要归巢,他也不会去射,因为鸟归巢可能就是去喂自己的孩子。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这里面讲了一个知识的获得途径的问题。他感慨,有的人,他自己还是“懵擦擦”,昏昏然,还想去从事知识的创造,有这样的人,但是我没有。我所能做的,就是我多方听取意见,那么来选择好的意见去实践它,我多方去观察,把它记在心里面,这个就是知识的途径。所谓的“次”,“次”本来是停留,有一个词叫“途次”,所以“途”就是道路的那个“途”,所以“次”他这个意思就是一种道路,就是一个路径。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这一段呢,朱熹认为中间可能有缺字漏字这样的一些意见,我认为也有可能。是说,有一个地区的人,这个地方的人民风就不好,这个地方叫“互乡”。那么这个互乡的人民风就不好,他们比较地自我封闭,也比较地拒绝教化,所以这样的人“难与言”,不能够跟他们去讲道理的。可是偏偏有一个互乡来的一个童子,十五岁以下的这么一个小孩,他去求见孔子,孔子就让他进去了,孔子的学生就很疑惑。孔子说我们要鼓励他,他既然有一种向上的追求,我们为什么不认可他呢?这个“与”是认可的意思。他要堕落,我们当然不认可他,我们干吗要做得那么绝呢?人家既然是把自己捯饬得非常干净,非常地守礼仪,进来了,我们认同他现在的这种整齐、现在的这种整洁,我们不去管他他后来怎么样,所以这是体现了孔子有教无类的一种精神。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这一句散发出一种和蔼的光亮,它让我想起钱穆大师曾经说过的一段话,他说大家不要以为这个世界是黑暗的,须知道,光明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我们要用我们眼中的光亮去照亮这个世界。孔子前面说了很多很多,“仁”是非常难以达到的。古代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大贤人,在孔子看来都称不上仁,只有极少数能够被孔子称之为仁的人。可是这里面,孔子告诉你,我前面讲的那些,“仁”的确很难达到,但是只要你有一颗求仁之心,你真得去想追求,你一定是能够达到的。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陈国的“司寇”叫做“陈司败”——司败就是司寇——问孔子,你们鲁国的鲁昭公他知礼吗?懂得礼仪吗?孔子说当然懂得啦。当时孔子是经过他的学生巫马期的介绍去见陈司败,孔子进去了,跟陈司败见面聊天,巫马期就站在庭院里面等着。孔子出来了,出门了,陈司败对巫马期做了一揖,请他进屋里面去我们再谈,他就责备。他说我听说君子是没有偏私的,不会去为自己人说好话的,怎么会一个著名的君子竟然会做这样的一种事情呢?你们鲁昭公他违背了礼的一种基本原则——“同姓不婚”,你们鲁国和吴国都是姬姓,和周是同姓,都是姬姓——现在娶了吴国的公主,而为了怕别人说,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吴孟子”,而不叫她“吴姬”,如果说鲁昭公都知礼,谁不知道礼呢?巫马期回去以后,就把这事跟孔子讲了。孔子的回答是:我非常地幸运,假如我有过失,别人一定知道,那么也会纠正我。但是,孔子他也是在守一种礼,就是我在外面不能够谈国君之非,不能够谈我的国君有什么错的地方,就好比礼还有一个要求,“子不言父过”。 孔子在这里,体现出了他的宽容和大度,他既坚守自己“在外不言国君之非”的礼,同时,他又尊重了陈司败坚守“同姓不婚”礼的自由,这就涉及到人文学科的真理的问题。西方的那个名言,就是柏拉图说“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在我看来,儒家的真理观是这样的:我爱真理,但我更爱人伦。这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它们应该互相尊重,它们应该充分对话,而没有一个谁对谁错,谁一定要打倒谁的这样的一种路向。我们近代以来的很多的灾难,其实都起源于对于异量观点的不能认同。所以我前面讲:“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跟不同的观念互相之间多多切磋,多多磨持,这样祸害就会停止了,就没有了。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这是孔子通过身教的方式来传递乐教的精髓,乐教的根本精神是什么呢?是“和”——人与他人的和谐相处,人与社会的和谐相处,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这是乐的根本精神。所以孔子跟别人一起唱歌,听到别人唱得好,一定请他再来一遍,然后自己呢去和他,也跟着唱一首,在这种日常细节当中体现了乐的“和”的精神。 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 这是孔子的一个谦虚的话。所谓“文莫”,这两个字是连在一起的,“忞”是上面一个文,下面一个心,“莫”是一个“忄”傍一个“莫”,这是一个通假字。“文莫”什么意思?就是勉强,我勉强跟别人一样。躬行君子,我其实做得不好,什么事情都亲自去施为,做一个君子去认真地去修为,这一点我可能做得也不好,这是孔子的一个谦虚的话。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孔子说,圣人和仁人我都做不到,我哪里敢自称圣人或者仁人?我能够做到的,就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所以大家看,前面我刚才讲的时候,我说孔子说:“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对我来说有什么难的呢?这里面找到一个非常强大的证据,就孔子在这里面说,我能够做到的就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大致就是这样罢了。那么公西赤——公西华说这正是我们这些弟子所做不到的。当然这句话是拍马屁啦。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 这一章就是孔子已经病得很厉害,子路爱惜自己的老师,所以就他去找这种“巫”,神棍,他去向过往的神灵去祷告。孔子知道这件事情就问他说,我听说了有这么一件事,真的有吗?子路回答说,真的有,我们写的那个诔语上面是这样说的,说对上下神祇加以祈祷。孔子说我早就祈祷过了,因为孔子是不信这种过往的神灵的,孔子信的是唯一的神上天,因为他认为上天给予了他品德,他不会有事,天命让他什么时候死,他才什么时候接受召唤。他认为说,一般的人如果说你平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啊,有什么内疚神明的事情才需要去向过往神灵去祈祷,我不需要,我没有这个。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不孙”,那么就是非常地傲慢,以下凌上,这叫做“不孙”,“固”呢是鄙陋。如果说在礼的操作过程中,过分地铺张就可能会违背礼制差等的原则,那么你就是以下凌上,就“不孙”了。如果说在礼的操作过程中,花的钱比较少,可能就有所不及,就显得有点鄙陋。但是与其违背礼的差等原则,与其以下凌上,不如做得比较鄙陋一点。这是孔子的礼的思想,因为“礼主别、乐主和”,差别、差等是礼的核心。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君子呢,他心怀坦荡,所以永远很开心,他的心里面一无挂碍。可是小人,患得患失,想这想那的,他总是在担心别人害自己,他自己也想着随时地害别人,所以他内心里面常常感到很抑郁。 我们说在《论语》当中,绝大多数时候,君子和小人只有身份上的差别,没有道德上的色彩,但是在这里面,很明显的,君子就是指品格高尚的人,小人指的是品格卑贱的人。这个仍然是在讲教育是一个快乐的教育。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孔子的容止——容颜举止,让学生非常地感动。孔子非常地温和,可是让你不敢对他有任何亵慢之心,你见到他的时候,你就会非常地尊重他,你觉得他温和当中带一点严厉,他非常地有威严,可是这种威严又没有过头,没有给你一种压迫感。他平常非常地恭谨,但是他又非常地安舒,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受到了束缚,这是他的人格养成已经彻底地完善了,因此,由内而外,所谓的“有诸内而形诸外”。 好,我们今天大家一起来学习了《论语》的第七篇《述而篇》,整体上的一个思想就是在讲孔子的教育思想以及他的教育的具体的方法、路径等等。 好,我们这一讲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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