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文言盛衰初探(一) 文/陈永正 二十世纪初叶,一场声势浩大的“新文化运动”席卷中华大地,其核心是白话文运动,“提倡白话文,废除文言文”,号召要彻底打破文言的束缚,以语体文取代通行了两千多年的文言文。这是一场颠覆性的文化革命,文言遭到前所未有的厄运。 新文化运动先驱者胡适说:“中国二千年来没有真有价值真有生命的文言的文学。……这都是因为这二千年文人所作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做的。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所以中国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学,只有没有价值的死文学。” 《百年文言》,陈永正 徐晋如主编,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 后来成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的俞平伯认为,文言作品“差不多总是一堆垃圾,读之昏昏欲睡”,新文学家陈西滢把文言文、古琴等都看成是“已经僵了的化石”,“应该加以扫除的腐朽物”。 新文化人士所持的是极端的二元论:白话与文言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双方,“新”与“旧”的对立,“今”与“古”的对立,“俗”与“雅”的对立,“质”与“文”的对立,“进步”与“落后”的对立,“人民群众”与“贵族精英”的对立。 一切“新”的,都是进步的,光明的,有着无穷前景的;一切“旧”的,都是落后的,黑暗的,走向衰落死亡的。求变求新,破旧立新,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天经地义的大任。新旧之辨,也成了真伪之辨,美恶之辨,优劣之辨。旧的,必须彻底打倒和消灭。 更严重的是,在那个敏感的时代,文化上的一切论争都被看成是政治斗争,白话与文言之争也就成了革命与反革命之争,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到最后,“新文艺摧毁古文,新文化打倒礼教”,白话文终于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几乎是全面地取代了文言。 这种激进主义的思潮,近百年来,愈演愈烈,给整个社会文化带来极大的危害。革文言的命,革诗词的命,革国画的命,革京剧的命,革古琴的命,革中医的命,革一切旧文化的命。直到“文革”的狂飙激荡,神州旧物都成了飞灰与瓦砾时,人们才猛然警觉,可是已太迟了。颓圯的殿宇可以翻修,焚毁的典籍可以重印,而世道人心的崩坏却是难以弥补的。 如今,对传统文化鸣鼓而攻的时代已经过去,白话文早已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成为全社会的主流书面语言,人们再也无须担心文言的“复辟”了。当代学者开始反思,在检讨白话文运动功过的同时,也重新审视文言文的历史意义和存在价值。 文言,源于春秋时期的“雅言”。《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古代贵族士人,均以雅言交际;异域殊俗,亦以雅言互通。雅言,即“正言”,当时华夏民族的典范语言,经典中使用的文言文,也就是这种共同语的书面语。文言是口语的提升,自然要比口语精美得多。 孔子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可以使“言”更充实,有了“文”的“言”,才能书之竹帛,传之久远。文质兼备的文言文,一直是中国历代知识精英共同选择的最佳的文化载体,是当今世界上使用时间最长的书面语。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文言文是一种完善、完美的文体。它是超稳定的,时移代易,文体体系不断演化,各种体裁,各种流派,杂沓纷呈,万变不离其宗,文言文的整体语言结构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二千多年来一直保持着恒定的形态。 先秦时的《左传》、《论语》,驯至清末的桐城文字,语汇、文法上都没有太大区别。这种超稳定性是中华文明得以延续,文化得以传承的重要因素,这在世界文明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文言文也影响到同属汉文化圈中的周边国家,百十年前,日本、琉球、朝鲜、越南的官吏文人还可以用文言与中国人笔谈。 文言文,是历史文化的命脉,文学的正宗。梁启超说:“文言文行用已经两千多年,许多精湛的思想,优美的文学作品皆用他来发表。”庄子崇尚自由的精神,儒家以仁义礼乐教化天下的思想,是用文言表达的;绝世风华的唐诗宋词,是用文言创作的。五千年历史长河中朵朵浪花,都是由文言盛载起来的。 对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对中华文化的凝聚,文言文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作为炎黄子孙,我们怎能不深深感谢它的恩赐呢?在今天,无论从感情上或现实意义上,都不该逐末忘本,将文言文视为糟粕,弃如敝屣。 首先要思考的是,文言文是否像庸俗社会进化论者所说的那样,是“旧”的“死”的语言文字。 一切文学艺术形式,包括文言文在内,都是“器”,作为载体,无所谓新旧之分,优劣之别。文学不同科学,艺术不同技术。科技也许需要不断创新,不断进步,而文艺形式,无论新与旧都有其存在价值,绝不能说西洋抽象画要胜过国画,东洋式现代书法要胜过传统书法,歌剧话剧要胜过京剧。 吴芳吉说:“文学只有真伪,没有新旧。”文学的生与死,并不在于使用什么语言文字,而在于它本身的内容与艺术是否有存在的价值,内容虚伪、艺术拙劣的当然是死文学,甚至称不上是文学。一旦文学沦为政治的附庸,成了帮闲文学、遵命文学,那就如粪上之英,朝生暮萎,真的是死文学了,这与是否文言无关。二千年来,死文学绝大多数早被历史淘汰,能流传下来并为人们所熟知的优秀的文言诗文,历久而长新,至今仍葆有活活泼泼的生命力。 其实,白话文也不是什么‘新’的东西,胡适所说的“白话式或接近白话的文字”也存在千年以上。他那部《白话文学史》即可作明证。古代白话,由于它的粗糙、低俗、始终无法登上文化殿堂,成为文学的主体语言。近百年的白话文,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真正的“白话”,也算不上是真正的语体文。 钱基博早就指出,“所谓白话文,只不过是用一种书面语代替另一种书面语。”它既不同于《水浒传》、《三言》、《两拍》、《红楼梦》中的旧白话文体,也不等同于当时的口语。它是为反对传统文言文而制造出来的特殊文体,是现代口语与西式语法及部分文言语词、日式汉字词汇的混合物,经过新文学的努力探索、实践才逐渐成型,直到今天,以现代汉语为载体的白话文才渐趋成熟。白话文学,包括新诗,至今尚未能形成一个新的传统,它所取得整体成就远不足以与文言相比。 正因如此,现代白话文也遭到左翼人士的诟病。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有学者称之为“新文言”,是资产阶级文人制造出来的“死的白话”。他们主张“语言和文字绝对一致”,用“大众语”取代“白话”。多年来,社会上已形成一种似是而非的共识,以为大众语言源于生活,是最丰富多彩的,而知识分子则语言干瘪,必须向民间学习。其实,凭常识也可以知道,文化程度愈低,思想则愈贫乏,所掌握的词汇量则愈少,语言则愈枯燥无味。 在草根阶层中,即使偶有精彩的语言,往往只属于其中有文化教养的精英分子。语文专家吕叔湘给文言和语体的区别找到一个简单的标准:“能用耳朵听得懂的是语体,非用眼睛看不能懂的是文言。”书面语要让所有人真能听懂,恐怕连“大众语”也不可能完全做到。 新文化运动实际上已延续百年,这是一个舍雅求俗、弃精取粗的全过程,如刘再复所说的,“在一百年当中,中国文学作为语言现象,是一个不断俗化、不断把文学语言降低为现实语言的流程”,到了五十年代,“文学的俗化已发展为文学的极端政治化”了。 白话文,本身就承载着不少民间暴力语言,白话文运动,也滋长了语言暴力。当时盛行的“打倒”一词,竟成了数十年来使用频率极高的社会习惯语。当通俗化、粗鄙化到了极端的时候,举世皆以愚贱为荣,以“大老粗”自我标榜,端庄的举止、高雅的谈吐、优美的文辞也成为批判对象,美德遭到践踏,人格日趋卑污,终于出现“砸烂狗头”一类的流氓黑话了。暴力语言挟同着暴力行为,给全社会带来巨大的劫难。 半个多世纪以来,白话文面临一次又一次严峻的考验,军事术语和工程技术词汇直接进入生活中,绑架了大众,日常用语也变得粗暴和僵硬。随着经济的勃兴,拜金的教义驱使文化进一步媚俗,流行文化成了主流文化,八十年代昙花一现的审美觉醒和精神超越的需求已荡然无存,大量的垃圾文字如垃圾食品那样滋养着全民。 在网络时代,点击率成了衡文的最高标准,网上流传的文字,低俗化的倾向尤为严重,闹嚷嚷的卑田院式的狂欢,没来由的语言群殴,黄段子、灰段子、黑段子的热击,荧幕充斥着大量的污言秽语,连学者、教授的微博争辩,也粗野得如同泼妇骂街,古人那种即使绝交也口不出恶言的风范,于今再也不复见了。 语言的堕落,也就是文化精神的堕落,这不能不说是整个民族的悲哀。从民间产生的网络语言,自有其草根性的蔓延力量,但当它直接影响到知识分子,并左右其对语言核心价值判断的时候,就值得我们警惕了。 文言文与白话文,本是二元一体的关系。两者同出一源而并流,共同滋溉着文化的土壤。提倡白话文,本来也不需要废除文言文。梅光迪认为“古文与白话之递兴,乃文学体裁之增加,实非完全之变迁,尤非革命也。”最初,一些接受了新思想的传统文人有过设想,以为可以实行双轨制,即在新闻、科技等领域使用白话文,而文史、艺术等依旧使用文言。 白话适于时俗,文言适于典雅,这也算是一种“得体”。蔡元培曾预言:“我也断定白话派一定优胜,但文言是否绝对的被排斥,尚是一个问题。照我的观察,将来应用文一定全用白话,但美术文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本来,白话文运动的发起者,能客观一点,宽容一点,白话文可占领政治、经济、自然、科学等领域,而文史和艺术这小半壁江山,与文言文分享,各司其职,各行其道。 文言与白话,并不是敌对关系,而是兄弟关系,分了家后还可相互扶持,共同发展。同气连枝,合则共荣,离则两损。《庄子?寓言》云:“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何况“本是同根生”的文言与白话呢? 可惜,事情发展并未如蔡先生设想的那样,文学革命的暴烈行动太彻底了,文言文由主流骤变成小小的支流,逐渐来源枯竭,最后,只剩下一股微弱的洑流,再也流不到地面了。尤其是五十年代后,在中国大陆,文言更惨遭灭顶之灾,甚至连一些本来已进入知识阶层以至市民日常生活中的文言词汇,也被认为是代表剥削阶级意识的腐朽东西,受到批判和抵制。 近年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下,在网络、段子和各种广告中,文言成语遭到窜改和“恶搞”,真是对语言文字的存心侮弄,连自己的母语都不懂得尊重和爱护的人,还能期盼些什么呢? 无可讳言,文言也有其局限性,它的语言形式难与现代政治同构,不适合表达科学技术的内容,不可能被所有人了解和接受。它过去不属于大众,今后也不可能属于大众。 如今,它是一种遗产,一个存在。遗产需要继承,存在自有价值。文言文,包括以文言为体的诗词,并不是死文学,它发展的余地虽已不多,而风雅一脉仍须赖以维持不坠。 (作者为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原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本文摘自其所主编的《百年文言》前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