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如月看多时:读黄仲则《夜坐》六叠韵组诗 文/罗杵增 (作者按:组诗内容稍多,请有兴趣的读者自行翻阅黄仲则《两当轩集》。) 一、 今人大多听过“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诗,但较少有人知道它出自于黄仲则。绝大部分关于黄仲则其人或其作品研究的书籍、论文开篇都会有类似的介绍:黄仲则,清代诗人。讳景仁,字汉镛,一字仲则。乾隆十四年(1749)生,乾隆四十八年(1783)卒。包世臣《齐民要术》谓:“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 天才诗人黄仲则(资料图 图源网络) 这样的简介表明黄仲则的诗确实好。虽不如李杜般日月悬照,亦称得上“一星如月看多时”(黄仲则诗)。张维屏谓其“夫是之谓天才,夫是之谓仙才,自古一代无几人。近求之百余年以来,其惟黄仲则乎”,可知其人分量。 数百年来,黄仲则的颂扬者自其前辈袁枚、王昶始,至今不知凡几。但今日鲜有人知道这么一位天才诗人曾经来过。既然其诗不会比历代诸大诗人逊色很多,为什么大众对之竟缺乏最起码的了解?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刘佳有先生认为:“黄仲则不该揭发在盛世外衣之下所掩盖的多种社会矛盾和残酷的专制危害。伤时感世,激愤悲号,叫穷喊苦,与当代到处莺歌燕舞的景象很不协调,是噪声,是反调,是盛世衰音,应该贬入冷宫才是,不宜提倡”,聊备一说。 二、 先说这组叠韵诗的写作背景。按黄仲则《两当轩集》编年分卷的顺序,《夜坐》六叠韵组诗当作于戊戌(1778)年,依其诗句考其月序,当在秋冬之际,黄仲则是年三十岁。三十而立,在我们眼中,此正当年轻有为的年纪,然而对于黄仲则短短一生而言,已是“晚年”了。 陈永正先生在选注《再叠前韵》(《夜坐》组诗其一)时言:“这一年的秋天,仲则不再作怀乡的哀曲了,母亲和妻子都已迎到北京,生活虽然艰苦点,但还是有所慰藉的。作《夜坐》二首,竟六叠韵之多,也可知道诗人此时的心境”。 结合其诗集及年谱,可知这一年黄仲则受业于京城王昶及朱筠门下,与诸同道好友皆有过从,生活较平日已为安稳。其年谱言:“是先生友朋文酒之乐,此时为极盛也”,但这只是表面。 此前黄仲则于丁酉年(1777年)初到京城,寄书友人洪亮吉,请他替自己变卖家产,并护送家人北上云:“人言长安居不易者,误也。若急为我营画老母及家累来,俾就近奉养,不至累若矣”。 事实说明这是诗人天真的想法,长安米贵古今无异。移家到京城没多久,黄仲则即写下《移家来京师》组诗,有句云:“全家如一叶,飘堕朔风前”、“长安居不易,莫遣北堂知”、“江乡愁米贵,何必异长安。排遣中年易,支持八口难”、“贫是吾家物,其如客里何”,诗句明白如话,已勾勒出诗人一家客居京城的窘态。 与之同时,自丁酉年二十九岁至庚子年三十二岁这几年,在京应顺天乡试,均不中。这对于自幼即负有“神童”的名声,八九岁时参加乡试援笔立就、于三千人中考取第一的黄仲则而言,真是一个冷酷的讽刺。 应试不中,基本上就断了读书人的出路。黄仲则一贫白书生,在京这段时间内,纵有师友接济,与己过从甚欢,都难掩盖其内心的隐痛——没有生计以支持家用。 在此期间,黄仲则所留下的诗作大多隐痛语,如“暝色上衣挥不得,夕阳知在那山红”、“虚堂昨夜秋衾薄,隔一重城各自寒”等,让人读了总感觉看不到希望,颓丧凄冷,难于释怀。心态上,此时黄仲则疲惫而又敏感,自哀自怜却无可奈何。《夜坐》组诗正创作于这一时期。 三、 已明了组诗的写作时间及背景,现在来看它们隐含的信息。 1、春鸟秋虫自作声:诗人的贫 1)当时诗人贫困之情状:在中国,数千年来有一件非常吊诡的事:诗人,尤其是越出名的大诗人,几乎都或穷困或潦倒或磨难重重。无论是大诗人陶渊明、杜甫、李白、李商隐、贾岛,抑或宋诸贤如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等,还是明清代诸顾炎武、屈大均等大诗家,甚至晚清时如雷电疾奔的龚自珍,又或者近代之陈三立、黄节诸先生。穷困出诗人,古人诚不我欺。黄仲则也正是这样的一位贫困到极致的诗人。在《夜坐》组诗中,第一首起上平十一真韵,落在第二联承接待转处,押一个“贫”字。虽云“与君忧病胜忧贫”,其实贫困若不直逼到眉睫,又怎会吟出如此刻意看轻贫困的诗句?尔后“贫”字凡六叠,虽含义不一,但“金尽”、“家贫”、“穷交”、“岁俭”等词随眼即是。寄身异乡,要养家活口,况且还是在权贵遍城的京都,黄仲则的生活状态如何?贫困潦倒,自《夜坐》组诗中一目了然。 2)贫困的过去:贫困不仅是黄仲则当时之情状,其实贯穿了他的一生。在过去的三十年中,诗人焉有一时一刻不贫困?早在癸未(1763)年,诗人十五岁时,已写下“典衣曾共湖干宿”、“襆被萧条囊橐空”的诗句;在此之前,于《遇伍三》一诗,更沉痛吟到“君问十年事,凄然欲断魂。一无如我意,尽可对君言”,贫困紧迫的生活状态,从未曾远离他片刻。 3)诗人对贫困的态度:陈永正先生谓:“黄仲则的穷愁潦倒颇似杜甫”。在乾隆三十五年庚寅(1770)年春天,他曾路过耒阳,特地到大诗人杜甫的墓上凭吊,作诗《耒阳杜子美墓》,劈头即云“得饱死何憾”。世传杜甫在耒阳时饥寒交迫,数日绝粮,后因得人送酒肉,竟醉饱而死于耒阳舟中!前人对此事多少认为“不雅”,有失诗人颜面。但黄仲则不这么认为,因此出语即惊人。若非久经贫困,深知其味,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其间的无奈与隐痛,非一般人能体会得到。尽管如此,黄仲则始终没有向贫困屈服。虽不似前贤颜回那般“安贫”,但其对贫困的不屈姿态,在《夜坐》组诗中随处可见。无论是“饥来客尚怜穷鸟,痴绝人还笑冻蝇”的自嘲,还是“一任人嗤难作客,藉非公在肯言贫”的桀骜,抑或“莫话单寒向行路,季裘虽敝尚能胜”的深情,都可见一斑。 4)所谓穷而后工:欧阳修曾言,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穷而后工”几乎成为历代诗人的一个谶语。在此无意去辩论它究竟正确与否,但于黄仲则的《夜坐》组诗,确实看到了一个“工”字。单看组诗第一首,已感觉到诗人巧妙的构思。开篇既没有景事的铺垫,也没有情语的喷薄,一句“不嫌蓬荜共萧辰”令人不知所以,不得不看下去:“对榻经旬意较亲”,原来是两位知心好友在秉烛对榻,彻夜谈心。这样的写法颇令读者“欲罢不能”。欧阳修的传世名作《戏答元珍》便是如此,开篇“春风疑不到天涯”令人费解,必须读到下一句“二月山城未著花”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山间较冷,即使到了春天,花还没有开。黄仲则这首的作法,稍近于此。其余诸诗亦均有工巧之处。尽管不能断定黄仲则是否属于“穷而后工”,但可以肯定,他一直都在贫困中生活,贫困促使他不得不生发感慨,抒于笔端,而他后期的诗如《夜坐》组诗,亦不仅仅一个“工”字能够括得住。贫困,确是造成诗人多产并取得成就的一重要原因。 2、舞风病鹤:诗人的病与傲 1)洪亮吉是黄仲则的生死之交,洪在其《北江诗话》中评论黄仲则云:“黄二尹景仁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咽露秋虫”谓其虽嘶号贫寒而声实凄清,“舞风病鹤”则谓其虽体弱多病而性本高洁,傲然不屈。 2)虽然黄仲则自言“自我体中原小恶”(《微病简诸故人》),但其人实际自幼体弱多病,并非“小恶”而已。翻开其集子,“久病花辰常听雨”(《春日客感》)、“不禁多病聪明减”(《言怀二首》其一)、“出郭病躯愁直视”(《杂感四首》其一)等相间杂出,不胜枚举。在《夜坐》组诗中,无论“与君忧病胜忧贫”、“药裹吟囊强自亲”,还是“病起闲门月倍新”,都有意无意透露出诗人常年卧病的事实。可以想象,诗人敏感的神经,与其体质孱弱并非无关。如组诗中“坐怯临窗尘似马,居嫌近市客如蝇”者,则不仅敏感,更体现了他对尘俗气的深恶。 3)诗人的兀傲并非无来由。单看《夜坐》,已透露出这是一位多才多艺之人:不仅能诗,且兼工书法、绘画等。如果说,在古人中,兼通作诗、书法、绘画的不乏其人,那么,同时又受到前辈赞赏的,则又少了很多。黄仲则便是其一。组诗中第五叠韵《笥河先生见次原韵复叠二首》,即说到他与前辈学人朱筠(笥河)深交之情景。朱筠系清代著名的学者,黄仲则的前辈。其实不仅朱筠,当时的前辈名流如袁枚、郑虎文、翁方纲等,都是黄仲则的忘年交。诗人的高傲并非“厌俗频将剑逐蝇”而已,“若解怜才与我亲”也是一个注脚。 4)贫困、多病、高傲,与黄仲则哀乐过人的性情息息相关。其诗如白鹤般清俊出群,却略嫌气促,这点在《夜坐》中亦体现无遗,“杜甫荒斋茅剩几,再经风后恐难胜”、“此景休嫌太凄绝,可知不到软红尘”等便是力证。这是《夜坐》不足之处,也是其七律乃至其诗的普遍不足点。其自言“自嫌诗少幽并气”(《将之京师杂别》),自有来由。惜哉此人,天生多愁善感,情深义重,后天处境又极端恶劣,再加上天不假年,使得其诗境终未能再上一层,从而开宗立派,成就一代大诗宗。 3、尔辈岂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出路何在 1)不独黄仲则,有清一代,但有一些抱负的读书人几乎都找不到出路。如曾国藩、张之洞者,则少之又少。更多的读书人——尤其是汉族读书人,无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兼济天下。这一方面跟当时满清统治有关,康雍乾三代,号称“盛世”,然而文字狱屡兴,被清政府网罗罪名而遭无辜杀害的读书人不知凡几,造成了“著书都为稻粱谋”(龚自珍语)的状况;另一方面,满清的高压与圈养,使得大部分人浑噩度日,而少数清醒者如黄仲则辈,则多抑郁不得志,其名诗《圈虎行》即反映了这一现实。 2)更何况,有个性的天才诗人从来都不为时人所赏。李白如是,李贺如是,罗隐如是,黄仲则亦如是。其自身的觉醒及独立令得他们如此另类,《夜坐》组诗云“幸有一禒堪奇傲”、“藉尔璚枝慰饥渴,不教肠胃久生尘”、“尚有狂名堪作达,不忧甑釜惯生尘”等,已自觉地将自己从庸众中独立出来,成为有高贵品格、有精神追求的大写之人。试想这样的人,在以庸人众多的社会中,又怎会有出路?即使“冷笑长安弈局新”又能怎样,他连养家都难。信矣,黄仲则之不得志,天使之然。 4、一星如月看多时:小结 这组诗的气促不必多言,纵有自矜自傲处,然过度抒发自己的凄酸愁苦,已使得面貌低靡,精神不振。但这不能苛责诗人,毕竟诗由心发,不吐不快。 这些诗反映了黄仲则当时的处境及心境,更是其生平境遇的射影,他仅是如实地记录下来而已。 这样的“心声”喷薄出来,或可以让其内心有暂时的快感,更长久的,恐怕是落入消极的情景中难于自拔。长期沉浸在这样的诗境中,心理上的折磨及痛苦可想而知,亦难怪其不得永年。 龚鹏程先生云:“释古,目的当然是在诠今。我们怎么解释古代,其实正表现着我们如何面对当代”。我们在“康乾盛世”中读到黄仲则这种“衰音”,难免会有疑惑,忍不住重新去思考教科书上所谓的“盛世”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在试着去阐释黄仲则其人其诗的同时,也不得不回过头审视自己身处的时代及自身之意义,因此更不得不为天才如黄仲则辈的不幸遭遇深感痛惜。 组诗写完后五年,黄仲则被债主追迫,终于在京城呆不下去。抱病出京,很快便客死他乡。 黄仲则,如中国众多的天才诗人,流星般划过长夜,享年仅三十五岁。 本文系腾讯儒学特约独家原创稿件,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