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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林:没有道德理性引领社会将毁灭

http://www.newdu.com 2017-12-05 津报网-天津日报 彭林 参加讨论

    中国文化要求人们努力修为,勉为道德高尚的君子,甚至成圣成贤,其间的取径,则是礼乐人生,外内双修。
    经过两千多年的经营,礼成为在方言与风俗之上的一个更高层次,彼此说话可以听不懂,年节习俗可以互歧,但在礼的层面上却能彼此认同,这是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
    只有物质享受,而没有道德理性的引领,社会将在迷失中走向毁灭。
    如果能将道德大讲堂与礼仪教育紧密结合,社会的气象将为之一新。
    中国文化中的礼,相当于西方人所说的“文化”,与修身、齐家密切相关,内涵极其丰富。
    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道德理性:中华礼乐文明之魂》。在我看来,说清楚礼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对于当代的城市文明建设,具有重要意义。
    
    孔子(资料图 图源网络)
    礼乐文明的缘起
    中国人重礼治,有其深刻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殷、周之际。殷商是中国青铜文明的鼎盛时期,经济实力空前。王室贵族酒池肉林,夜夜朝歌,尽享腐败糜烂的物质生活,他们崇拜鬼神,自信有天佑神助,无人可以奈何,故为所欲为,施暴万民。然而,牧野一战,殷人的帝国大厦,居然顷刻覆亡。政局变化之快,就连周人也感到震惊!是事出偶然,还是必然?周人应该如何避免重蹈殷人的覆辙,如何确立可以长治久安的立国之道?在此历史的重大转折关头,周公总结殷人亡国的教训,认为主要原因是纣王“不敬其德”,致使民心尽丧。为此,周公提出“明德慎罚”的治国纲领,昌明德性,占据道德制高点,用人性化的政策赢得民心。周公从道德高度对贵族下达严禁酗酒、盘桓于田猎、欺侮鳏寡之人等禁令;同时提出敬德、保民、慎罚、孝友等德目。为了将上述理念落实到社会实处,避免流于口号与空谈,周公按照道德理性的要求,制定了一系列典章制度和行为准则,史称“周公制礼作乐”。周公新政以道德为立国之本,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影响深远。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说,“殷周之兴亡,乃有德与无德之兴亡。”周公制作之本意,是要“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周代礼乐制度,是周人道德觉醒与理性精神的展现,中华礼乐文明的底蕴由此奠定。
    礼治是古代中国思想界的主流
    周公制礼作乐,昭示了社会文明与进步的正确方向,受到全社会的普遍认同。春秋时期,尽管礼乐遭受严重破坏,但社会精英依然坚定地将礼视为不可须臾或离的大经大法,见诸《左传》者甚多,如晋大夫叔向说,“礼,政之舆也;政,身之守也。怠礼,失政;失政,不立,是以乱也。”“礼,王之大经也。”礼犹如推行政教的车舆,怠慢于礼,必然导致内乱;鲁大夫孟僖子说,“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喻礼为立身的躯干,无礼则无法立足社会;郑大夫游吉(子大叔)说,“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以礼为“天经”“地义”的同义词。《左传》用“礼也”“非礼也”作为臧否事件人物的最高判词,《左传》屡见不鲜,不胜枚举。
    其后,经过孔子的倡导,以及七十子的阐发与弘扬,礼乐文化与儒家性善论,以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身目标,以及民生日用融为一体,结构不断完善,所有的礼仪,均被纳入吉、凶、军、宾、嘉五礼的框架之中。同时,学理日趋缜密,并出现了作为礼学理论形态的《仪礼》《周礼》与《礼记》等三部经典,学术与治术兼包,影响深远。
    经过千年的熏陶,举国上下形成共识:天地之间有公理,有正气;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得道之至,天下顺之,失道之至,亲戚叛之;人有良知。成为中国文化的底色。礼又被赋予形而上的色彩,被认为是天地之道在人间的体现。《礼记·礼运》说:“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事,协于分艺。”《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子大叔说,礼“则天之明,因地之性”,“以象天明,以从四时”,“故能协于天地之性”,所以是“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
    东西方文化,是当今世界的两大文明,两者的关键区别究竟何在?梁启超先生说:“中国重礼治,西方重法治。”将东西文化归结为“礼”与“法”二字,钱穆先生赞扬梁先生此语,“深得文化分别之大旨所在。”数十年后,钱先生在台湾会见美国耶鲁大学邓尔麟教授时又说:“要了解中国文化,必须站到更高来看到中国之心,中国的核心思想就是礼。”在中国文化中,礼是理的同义词:“礼者,理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历代有识之士无不高倡礼治。孔子主张:“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孟子以礼为尽人皆有的四个善端之一,无礼者谓之非人。荀子《劝学》说:“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要成为圣人,必须从诵经入手,最终落实在礼上。欧阳修《新唐书·礼乐志》将三代以上之治与三代以下之治比较,以前者为治世,后者为乱世,两者得失的关键,在于是否以礼为教。韩愈《原道》说:“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将遵用中国之礼还是夷礼,作为区别文明民族与野蛮民族的标志。二程深以为然,说:“礼一失则为夷狄,再失则为禽兽。”程颐说:“学莫大于致知,养心莫大于礼义。”司马光《资治通鉴》第一卷开首便说:“天子之职莫大于礼。”顾炎武论政,多着眼于风俗人心与教化,“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又说,“礼义,治人之大法。”明万历以后,国势日衰,驯至神州陆沉,他认为关键是“缙绅之士不知以礼饬躬”。曾国藩说:“葢古之学者无所谓经世之术也,学礼焉而已。”又说,“唐杜佑纂《通典》,言礼者居其泰半,始得先王经世之遗意。”至此可知,梁启超、钱穆将中国文化的核心归结为礼治,绝非向壁虚造,空穴来风,而是渊源有自。
    礼的文化意义
    礼对于中国文化,产生过怎样的积极意义?值得很好回顾与总结。
    首先,礼是人自别于禽兽的标志。人从动物界脱胎而来,这就决定了人身上不可避免地残留着动物的野性,但是,人与动物毕竟存在着本质区别,那么,人应该怎样定义自己?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理由究竟何在?《礼记·冠义》说:“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记·曲礼》说:“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孔颖达疏说:“人能有礼,然后可异于禽兽也。”可见,在中国人看来,人是按照礼,也就是理性要求来生活的,而其他动物不能。人有文化自觉,不可与鸟兽同群,通过礼自别于禽兽,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人生第一要义。
    其次,礼是文明与野蛮的区别,这是更高一个层次的区别。孔子作《春秋》,欲为万世龟鉴。韩愈在他的《原道》中说:“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他认为一部《春秋》,讲的无非是严夷夏之别。而夷夏之别则是一个“礼”字。春秋季世,王纲界纽,周边文化相对落后的部族乘机进攻中原,有些诸侯国被蛮风陋俗所化,完全失却中原先进文明的资格,故只配把它当夷狄看待。相反,有些夷狄之邦向慕中原文明,积极效仿,日久天长,已进于中国,则可与中原诸侯同等对待。春秋乱世,本质上是文明与野蛮的斗争,即“礼”者与“非礼”者谁影响谁的斗争。而历史的进步,是在文明战胜野蛮之后。韩愈之说,深入人心,故中国人始终以本民族高雅、文明的礼仪自豪。
    第三,礼是社会一切活动的准则。人离不开群体生活,是具有社会性的动物。为了保证社会的有序,需要有成套的合理的规范,在中国文化中,这就是礼。《礼记·曲礼》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涖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道德为万事之本,仁义为群行之大,施行道德仁义,不通过礼则无由得成。
    第四,礼是修身的主要门径。西方文化以神为中心,中国文化以人为中心。中国文化要求人们努力修为,勉为道德高尚的君子,甚至成圣成贤,其间的取径,则是礼乐人生,外内双修。因此,中国人在童蒙教育阶段,即教以礼,不学礼,无以立。人生是漫长的,但关键之处只有几步,因此从束发开始,每逢人生的转折点,政府都会寓教于礼,通过冠礼、婚礼、相见礼、饮酒礼、射礼、丧礼、祭礼等一系列的“人生礼仪”进行指导,从而在总体上维持了全民族的文明水平。
    第五,礼是民族凝聚的核心。中国幅员辽阔,南北四方发展不平衡,各地风俗更是歧异,对于一个大一统的政府而言,如果没有统一的行为规范,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不堪想象。经过两千多年的经营,礼成为在方言与风俗之上的一个更高层次,彼此说话可以听不懂,年节习俗可以互歧,但在礼的层面上却能彼此认同,这是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也是中国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始终保持统一趋势的深层原因。
    礼乐文明的现代价值
    如今,举国上下都在谈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汇通,这种愿望无疑很好,但是,如果对两大文化没有深入的认识,盲目从事,就是不清醒的,甚至是有害的。
    西方文化是宗教文化,以神为中心,一切都按照上帝的意志行事。按照《圣经》的说法,人有原罪,人性本恶,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人的灵魂。为此,人要把灵魂交给上帝来管理,自己要天天祈祷,时时忏悔,严重违反教义者,要由法律处置。由于宗教的力量,以及几乎无处不在的教堂与神父的作用,人的灵魂比较容易控制。
    中国文化是以人为中心的文化,从周公制礼作乐起,民本主义迅速崛起,天意与民意几乎等同,人的自主意识抬头,人性本善,人的灵魂不仅要由自己来管理,而且能管好。礼是把抽象的道德转换到操作层面的不二法门,唯有经由礼,道德才能落实到人的身上,进而推动社会的进步。
    可见,东西方文化的理念与体系完全不同,由此形成的文化传统与文化心理也迥然有别。若要全面融合,除非将中国变成基督教国家,而这是大多数国民所无法接受的。就这一点而言,东西方文化的彻底融合几乎没有可能。接下来的问题是,中国固有的礼乐文化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即是否还有现代价值?笔者认为,在当代中国,传统礼学依然有其生命力,至少在以下几方面可以继续发挥作用。
    第一,让道德教育落到实处。近几十年的社会变革证明,物质与精神,犹如车之两轮,缺一不可,在物质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精神层面的需求就会被提上议事日程,正如《管子》所说:“仓廪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有物质享受,而没有道德理性的引领,社会将在迷失中走向毁灭。近年,各地纷纷举办道德大讲堂,恰恰反映了社会对道德的呼唤。但是,道德只有体现在人的身上,对人与社会的进步发生作用,道德才是鲜活的、有价值的,而礼恰恰是把道德转换为可以操作的规范的完整体系。如果能将道德大讲堂与礼仪教育紧密结合,社会的气象将为之一新。
    第二,礼导达人们相互尊重。人与人需要相互尊重,只有如此,才有人际的谐和。每个人都渴望得到尊重,彼此不尊重,是引发冲突、甚至发生悲剧的引子。有感于此,如今许多人在提倡“恭敬心”。恭敬心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恭敬心的养成要靠礼。礼的基本精神是尊重对方,《孝经》说:“礼者,敬而已矣。”《礼记·曲礼说》:“毋不敬。”礼是以对方的存在作为前提,并且对对方要抱有敬意。我以恭敬之心善待对方,并且通过肢体动作与语言表达出来,让对方感受到,我希望对方也以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我。这就是《礼记》所说的“礼尚往来”。礼之用,和为贵,不推行礼的教育,社会就永远不会和谐。
    第三,为社会树立符合道德理性的规范。如今在社会秩序方面出现的种种乱象,包括某些国民出境旅游饱受指责,归根到底是行为“失范”。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这种失范不是个别的、偶发的,而是群体的、普遍的,由此损害了中华民族的形象。这类现象的出现,责任并不都在民众,因为社会并没有给他们提供过具体的行为规范,更没有给予系统的、持久的规范教育。如今,是编写符合中华文化传统的礼仪读本、推行全民礼仪教育、重塑中华民族形象的时候了。
    常有人说,如今的社会是快节奏,推行传统礼仪会阻碍经济发展,此说似是而非。中华礼仪始终在日本、韩国普遍而深层地存在,它影响经济发展了吗?没有。相反,他们还由此树立起了富而好礼的形象,此事难道不值得我们反思吗?
    当前还有人在“国际化”的名义下推行西方商务礼仪,试图以此全面取代中华传统礼仪。我认为,这是万万不可取的。礼仪是文明民族的重要标志,无论哪个民族,但凡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有本民族的礼仪,只有野蛮民族没有礼仪。中华五千年文明,创造了独具特色的东方礼仪,它甚至远播东亚,推动了朝鲜、日本文明的进程。西方文化中的礼,主要是上流社会的交际手段。中国文化中的礼,相当于西方人所说的“文化”,与修身、齐家密切相关,内涵极其丰富。社会在飞速发展,中华礼仪尽管表面凋零,但根荄犹在,它定能完成现代转型,再度发煌。所以我觉得,我们不需要专门进口西洋礼仪。
    作者简介:
    
    彭林(资料图 图源网络)
    彭林,1949年10月出生于江苏无锡市。198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获历史学博士学位。现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清华大学古典文献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客座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宗教与人文高等研究中心学术研究部主任,《中国经学》主编等。
    主要从事先秦史等历史文献学和中国古代学术思想史的教学和研究,偏爱经学,尤其注重对儒家经典《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以及中国古代礼乐文化的研究。曾专程前往韩国农村考察元代从中国传往朝鲜半岛、至今民间犹存的婚礼、享祭、家祭、丧礼、禫祭等古礼。著有《中国古代礼仪文明》《中国礼学在古代朝鲜的播迁》《礼乐人生:成就你的君子风范》《中华传统礼仪概要》《文物精品与文化中国十五讲》《儒家礼乐文明讲演录》《中华传统礼仪读本》等。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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