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友兰 人生即人之一切动作云为之总名。陈独秀云:“人生之真相,果何如乎?此哲学上之大问题也。欲解决此问题,似尚非今世人智之所能。”(《独秀文存》卷一第二页)然依吾人之观点,此问题实不成问题。凡见一事物而问其真相者,其人必系局外人,不知其事物中之内幕。报馆访员常探听政局之真相;一般公众亦常探听政局之真相;此系当然的,盖他们皆非政局之当局者。至于政局之当局者则不必探听政局之真相。盖政局之真相即他们之举措设施,他们从来即知之极详,更不必探听,亦更无从探听。人之于人生亦复如是。盖人生即人之生活之总名;人生之当局者即人;吾人之生活即人生也。吾人之动作云为,举措设施,一切皆是人生。故“吃饭”,“生小孩”,“招呼朋友”,以及一切享乐受苦,皆人生也。即问人生,讲人生,亦即人生也。除此之外,更不必别求人生之真相,亦更无从别求人生之真相。若于此实际的具体的人生之外,别求人生真相,则真宋儒所谓骑驴觅驴者矣。 冯友兰(资料图 图源网络) 有人于此答案或不满意。有人或说:“即假定人生之真相即是具体的人生,但吾人仍欲知为何有此人生。”实际上人问:“人生之真相,果何如乎”之时,其所欲知者,实即“为何有此人生”。他们非不知人生之真相,他们实欲解释人生之真相。他们非不知人生之“如何”——是什么;他们实欲知人生之“为何”——为什么。 吾人如欲知人之何所为而生,须先知宇宙间何所为而有人类。依吾人所知,宇宙间诸事物,皆系因缘凑合,自然而有,本非有所为。故宇宙间之所以有人,亦系因缘凑合,自然而有耳。人类之生,既无所为,则人生亦当然无所为矣。凡人之举动云为,有有所为而为者,如吃药、革命等;有无所为而为者,如普通之哭、笑等。然即有所为之举动云为,皆所以使人生可能或好;至于人生,则不能谓其为有所为也。吾人不能谓人生有何目的,正如吾人不能谓山有何目的,雨有何目的。目的及手段,乃人为界中之用语,固不能用之于天然界也。天然界及其中之事物,吾人只能说其是什么,而不能说其为什么。目的论的哲学家谓天然事物皆有目的。如亚力士多德说:天之生植物,乃为畜牲预备食物;其生畜牲,乃为人预备食物或器具。齐田氏谓:天之殖五谷,生鱼鸟,乃所以为民用。不过吾人对于此等说法,甚为怀疑。有嘲笑目的论哲学者说:如果任何事物都有目的,则人之所以生鼻,亦可谓系所以架眼镜矣。目的论的说法,实尚有待于证明也。 况即令吾人采用目的论的说法,吾人亦不能得甚大帮助。即令吾人随费希特而谓人生之目的在于“自我实现”,随柏格森而谓人生之目的在于“创化”,但人仍可问:人果何所为而要实现,要创化耶?对于此问题,吾人亦只可答:人之本性自然如此,非有所为也。此似尚不如即说,人之本性,自然要生,非有所为;人生之目的自即是生而已。惟人生之目的即是生,所以平常能遂其生之人,都不问为何要生。庄子云:“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也?吾安用足哉?”(《庄子·秋水》)“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正是普通一般人之生活方法。一般人皆不问人生之何所为而自然而然的生。其所以如此,正因其生之目的即是生故耳。 诸种因缘凑合,有某种物质的根据,在某种情形之下,人自然而生,不得不生,非有何生以外之目的也。有人以为吾人若寻不出人生之目的,则人生即无价值,无意义,即不值得生。若有人真觉如此,吾人徒恃言说,亦不能使之改其见解。佛教之无生的人生方法,只从理论上,吾人亦不能证明其为错误。若有对于人生有所失意之人如情场失意之痴情人之类,遁入空门,藉以作人生之下场地步;或有清高孤洁之士,真以人生为污秽,而思于佛教中否定之;吾人对此等人,亦惟有抱同情与敬意而已。即使将来世界之人,果如梁漱溟先生所逆料,皆真皈依佛教,吾人亦不能谓其所行为不对。不过依吾人之见,此种无生的人生方法,非多数人之所能行。所以世上尽有许多人说人生无意义,而终依然的生。有许多和尚居士,亦均“无酒学佛,有酒学仙”。印度文化发源地之印度,仍人口众多,至今不绝。所以此无生的人生方法,固亦是人生方法之一种,但非多数人之所能行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