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兢 依据通常的历史分期法,西汉建国是与楚汉战争密不可分的。甚至于,很多历史论述都将为期四年的楚汉之争,等同于西汉建国的历程。坦白的讲,这样的论述有其道理:秦末起义,刘邦所占的分量不能说太大。他的事业真正开始于“入关先王”、也即楚汉之争开启之时。 但是,论者通常忽略了一点:垓下之战、项王自刎之后,刘邦的建国历程还远没有结束。相反,这只是西汉建国的开始。 娄敬(资料图 图源网络) 战胜项羽之后,刘邦建国,仍然面临几大难题: 一、接续秦朝的玩法称帝大一统,还是回复到战国状态重行封建?易言之,承秦还是承周? 二、定都关中,还是定都山东(东方)? 三、异姓诸侯王们是承认还是剪除? 这三大难题,没有一题简单。处理不好,不仅“汉朝”无法建立,刘邦本人能否善终, 汉王政权能否继续存在,天下能否继续保持一统,都很成问题。 此话绝非危言耸听。 刘邦直系属下们大都是大老粗,他们醉酒争呼,拔剑击柱,还日夜争功不决,聚集沙地欲谋反(张良吹得煞有其事),这是内忧,也是刘邦战胜项羽之后的名分、礼制和统治模式问题(称王还是称帝);东方林立的异姓王们(韩信,彭越,英布,卢绾)蠢蠢欲动,并不绝对服从,这是外患,也是刘邦统治的外部环境问题(封建还是郡县);属下皆东方人,皆欲定都洛阳或彭城,这是刘邦统治的地域基础问题(复返东方,还是奠都关中)。 三大问题掰开了说,其实严峻非凡。陈苏镇先生总结说,此时此刻,刘邦的局面“与其说是秦式帝业,不如说是楚式霸业”。诚哉斯言。 这三大问题里,刘邦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定都问题。定都问题也连带着其余问题。 后世多讥嘲项羽“沐猴而冠”、“富贵不回故乡,如同锦衣夜行”。其实,刘邦也是东方人,刘邦和其部下也有同样心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时人心目中,攻打秦国也好,征伐四方也好,都只是暂时的军事行旅。一俟战事结束,解甲归田、衣锦还乡,可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刘邦还是汉王、还被三秦困在汉中之时,部下就开始成批逃亡东方了,因而有萧何追韩信之举。现在刘邦胜利了,纵令坐轿子的不想东归,抬轿子的能不归心似箭? 于是就有了定都之议。 刘邦与娄敬(资料图 图源网络) 定都,也绝非一个简单的首都选址问题。它还关系到人心的向附、统治的安全、资源的分配。刘邦能打赢楚汉战争,靠的是“据秦之地,承秦之法,用秦之人”——他不能只考虑东方老部下的利益;同时,丰沛集团、张良韩信等东方人士的利益他也必须照顾(朱元璋在老家建造中都并非无用);外围异姓王盟友们如彭越、英布,他也必须安抚加防范。 部属归心似箭,怎样满足他们? 异姓王林立东方,定都东方是否安全? 这一步棋,绝不好走。 这一难题,绝不易答。 于是,就有了娄敬。 娄敬这个人,在历史上出现得着实奇怪,出场也堪称意外: 娄敬者,齐人也。汉五年,戍陇西,过洛阳,高帝在焉。娄敬脱輓辂,衣其羊裘,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事。”虞将军欲与之鲜衣,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汉书》除了改名“娄敬”,其余照抄) 案娄敬出生年月,无考;此前经历,也无考。 身为一名齐人,娄敬却一直戍守陇西——推考年代,娄敬在汉五年(前202年)从陇西来到洛阳,他此时的年龄至少应当是二十多岁。秦灭齐国,事在公元前221年。那么,娄敬的人生轨迹可以归结为:生于末齐,入秦之后遭征发戍守陇西。秦亡于公元前206年,娄敬却没有立即东归。四年之后,他方才“过洛阳”。 他的装束打扮,已经完全一派陇西塞外风尚了——羊裘,也不愿更衣。 《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资料图 图源网络) 随后,便有了娄敬与刘邦的这段著名对话: 已而问娄敬,娄敬说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馀世。公刘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马箠居岐,国人争随之。及文王为西伯,断虞芮之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洛邑,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後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时,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慕义怀德,附离而并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八夷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上疑未能决。及留侯明言入关便,即日车驾西都关中。 娄敬这一番话堪称经典。他把周秦之异、天下形势、当前局面做了精妙判断,并明言定都关中之便——控制天下东镇诸侯,取秦之利而避秦之弊。如此这般,方能成帝业而非“霸业”。 所以我们看到,献策都关中的,必须是东方人娄敬、张良;为了安抚丰沛集团,刘邦必须在关中筑成“新丰”;为了防范和牵制异姓王们,刘邦必须利用关中四塞之固“东制诸侯”——这也是西周、秦国历来的战略。 刘邦的战略是成功的:定都关中,据秦之地,用秦之人,兼取周秦之法而损益之(郡国并行制),真正实现了“承秦立汉”;安抚丰沛集团和东方部属,他也做到了有功尽赏(为此还和张良炮制了“功狗和功人”之说);以关中为形胜而居高临下,他也顺势一一剪除了异姓诸侯王们(看看韩信、彭越、英布、卢绾们的下场),非刘姓不得封侯。至此,西汉建国的历程,方才告一段落。当然,还有文景之后削弱同姓王的后续,不过那已是下一页历史了。一页风云散,西汉开国可说是走完了第一步,初步成功了。而在这其中,娄敬无疑发挥了关键且无可替代的作用——比起张良、陈平、周勃、夏侯婴、樊哙等人,他正因人微而言重——高层政治僵局,必须仰赖高级重臣指使低层官员或“局外人”破局,此吾国传统政治之微妙通例也。秦孝公之使商鞅,徐阶之使邹应龙,莫不如是。 “留侯明言”道出了真相——娄敬乃是张良精心物色、选拔、授意之人。张良借用娄敬,来坚定刘邦定都关中之决心;张良借用娄敬,说出他自己不便直说之语。娄敬是齐人,又长期戍守陇西,不知吃了多少苦——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要求定都东方。然而就是这个娄敬,却坚决要求定都关中,并痛痛快快地将历史渊源、优劣是非一一剖明。他尚且如此,诸位还有脸面再嚷嚷着衣锦还乡? 这次讨论定都,娄敬之言不重要,娄敬其人很重要。 此次讨论定都,张良其人不重要,张良其言很重要。 娄敬所说的话,张良心里一万个清楚。然而不能由他来说。 张良所作“明言”,娄敬也一定无比明白,然而不能由他来最后定夺。 张良(资料图 图源网络) 果不其然,娄敬出场,加上张良明言,事情就这样成了。刘邦可能真的傻傻分不清楚该如何定都,但是他能用张良——不管是运筹帷幄,还是定策朝堂。 娄敬立功,得赐姓刘,拜为郎中、奉春君。 娄敬成了刘敬。 但是,刘邦其实并不欣赏刘敬。 汉七年(前200年),刘邦听说匈奴冒顿单于入侵,急不可耐就要亲征。刘敬出使匈奴后看到对方实力强大却故意隐瞒,知道冒顿这家伙连亲爹都敢杀绝非善类,回来向刘邦报告,并坚决反对出兵。刘邦当即痛骂他:“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一生气,就把他抓起来关在广武(“械系敬广武”)。刘邦一辈子喜欢骂人,也喜欢羞辱人,这番吐槽,于他撒尿倒在儒冠里的性格倒是符合。 原来,娄敬当初献策定都说了那么多,他刘邦老儿看来,只是“口舌”而已! 由此可见娄敬在刘邦心中的分量。 由此可见娄敬就是张良的一杆枪。 但娄敬毕竟还是有两把刷子。刘邦白登被围了七天七夜,回来以后如梦初醒,于是重新赦免并重用了娄敬。 世人皆言刘邦知人善任,张良何尝不是识人善用?《娄敬传》很短,分量却绝不轻。 司马迁作《史记》,将娄敬与叔孙通合为一传,可谓用心良苦,也是恰如其分:娄敬、叔孙通两人,一个为刘邦制礼作乐,使其知天子之威仪;一个为刘邦献策定都,使西汉承秦之地而立。若无此关键二人,西汉根本无法确立和延续秦始皇开创的大一统帝国,“百代都行秦法政”也就无从谈起。从这个意义上讲,说娄敬和叔孙通二人开创了直至清末的中国历史,也不为过。研究汉初风云人物,可谓是研究中国历史的一把钥匙,娄敬就是其中关键的一把。张良找到了这把钥匙,开汉四百年。 司马迁盛赞娄敬说: 太史公曰: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刘敬脱輓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 司马迁说的是,刘邦没有刘敬一说,建不了万世之安,“智岂可专”。其实,把这话换成张良和娄敬,岂不更为妥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