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卢赟秋 春晚一曲《六尺巷》唱遍大江南北,令清代相国张英一纸书来“让三尺”的礼让精神深入人心。六尺巷位于安徽桐城市区西南,曾有多位中央领导前往视察,如今更是游人如织,成为凭吊怀古、启育后人的旅游热点。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张英在桐城龙眠山中的双溪园林,当年也是朝野美谈,并不比今天闻名全国的六尺巷逊色。 桐城龙眠山风光(资料图 图源网络) 营建始末 龙眠山在桐城西北,山水环聚,林木丛茂,自古就是文人流连栖身之处。比如,宋代大画家李公麟就终老于此,曾筑龙眠山庄,自绘《龙眠山庄图》,有苏轼、苏辙题跋,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再比如,明代大学士何如宠、兵部侍郎孙晋以及清代刑部尚书姚文然(姚鼐高祖)都曾在此隐居,先后建有泻园、椒园、瑞隐草堂等。 由龙眠山口入山五六里,土地平旷,田舍散布。龙眠河与椒园小河穿石涧而出,奔流急湍,曲折汇合于山麓,水石之景更佳,故名双溪。张廷玉曾说:“龙眠山水深秀,而双溪更占龙眠之胜。”那么,张英又是怎样与双溪结下不解之缘的呢? 张英少时同三哥张杰读书山中,与潘江、齐邦直、许来惠诸友结为“龙眠五子”,每日切磋学问,所著诗文脍炙人口。时值姚文然自京城回乡守丧,结庐龙眠山,张英更是经常登门请教。山中一草一木,伴随着学问的精进、诗文的滋养、友人的勉励,使张英充实而欢愉。以至于中进士、入翰林,这份山林之乐都始终是张英萦绕不去的情思。 张英《御笔书双溪恭记》(资料图 图源网络) 康熙二十年(1681年)冬,清廷平定三藩之乱。张英时任翰林院学士兼礼部侍郎,得以在繁重的政务中松一口气,赋诗表达回乡打算:“思以寸草心,得闲告明主……或在山之阳,或在水之浒……更欲龙眠西,小筑临花坞。”次年春,张英请假成行,康熙帝特地赏赐白银五百两。回乡后,张英便用所赐白银从友人左国治(左光斗侄)处购得龙眠双溪一片山林,得偿多年的山居心愿,并将住处命名为“赐金园”。 赐金园中“有池可渔,有山可樵,有田可以耕获,有圃可以艺植”,又建有东、南、西、北四轩,以及“学圃斋”、“香雪草堂”。同僚叶方蔼所题“嘉树芳草,性之所耽”,悬挂在南轩中,正与张英志趣相符。隐居期间,张英撰有《赐金园记》、《学圃斋记》、《香雪草堂记》、《南轩记》、《北轩记》及诗《初卜居龙眠山庄十一首》、《赐金园十二咏》等,详细描写了园中景致和独得之乐。 王士祯题赐金园图诗(资料图 图源网络)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夏,方中履、方中发(方以智子、侄)曾小住赐金园,写下诗篇:“一卷映窗修竹绿,层峰如幄万松苍。渔翁田父行相襍,来往何人识侍郎?”身为皇帝近臣,张英却不染官气,耕读山野,以至他人不识,可见其品行高洁。当年冬,张英在赐金园中招待因事路过桐城的李光地。李光地记载:“循山麓诘屈上轩砌,红梅数株已放,最高处有竹圃,张灯置酒。学士谈龙眠山居之乐,令人神爽飞越。” 乡居三年后,张英奉旨还朝,在京城公务之暇,仍念念不忘家乡山林。他的妻子姚夫人写诗安慰道:“王事劳心不问家,偶闲只喜话桑麻。得归便筑芙蓉岛,玉雪冈头好种花。”于是,张英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又购得赐金园旁的芙蓉岛,嘱张廷玉等晚辈种树凿渠、精心打理:“新购溪南十亩庄,经营惟有种松忙”、“汝归当谋疏凿,阔处十二丈,窄处二三丈,但可以行舟”。 康熙三十八年(1669年)冬,张英晋升文华殿大学士。他并不留恋权位,当年便写下《芙蓉溪记》、《吾庐十一首》、《双溪诗二十六首》,详细描述了诸多景致,寄给张廷玉措置,以为退隐之计。这一文二诗,不啻于双溪的总体规划和详细规划,园中布局略述如下: 芙蓉岛南北各有二溪。南溪入园处有“芙蓉溪亭”,绕山麓北行,可见田舍、茅屋、鸡犬等村落之景,有“枫坪”、“土谷祠”、“南玉雪冈”、“观获亭”、“秋妍馆”。穿过“秋妍馆”北面竹林,至“来鹤亭”、“传恭堂”、“千岩万壑楼”,桂丛、松梅列置其间,远观有山峦烟霞、溪光耕犊,俯视则有园花堤树。继续往北,古梅中行百步,至一临溪磐石,构“溪光山翠亭”于石上,亭西有“杉坪”、“茗冈”、“木香棚”、“北玉雪冈”、“舣舟亭”。“舣舟亭”临深涧,即北溪入园处。登舟南下,春有桃花夹岸,秋有芙蓉出水,沿岸有“万松堤”。舟至阔水处,“双溪草堂”便映入眼帘,红藕白莲、碧柳高梧正营造了极佳的避暑之所。南面是“佳梦轩”、“药栏”、“鹤栅”、“秋水轩”,与草堂有曲廊相连。溪畔“桃花流水扁舟”自横,东西岸架设“绿杨桥”,桥边为“云耕亭”。溪之东有闸口,开闸经“放舟亭”便入大溪,浩渺烟波中可直达赐金园。 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张英退休回桐城,才正式按构想营建龙眠芙蓉岛。营造及休憩之乐,常形于诗句,譬如《山中观农夫雨中力田之苦》、《溪中谋具小艇》、《长廊落成》、《种柳成阴当秋益密》、《入山观荷花初放》、《松下构一亭》。双溪草堂先期建成后,衡宇相望,竹木交映,张英在云岚烟霭中往还,一切荣利得失皆抛云外。姚夫人也常抒写这份闲情逸趣:“寻芳约伴到双溪,喜见寒香雪满枝”、“自此红尘无俗累,花时同挽鹿车游”。第三子张廷璐写道:“十年图画写邱园,结构新成水上轩”、“远分双涧涟漪合,近对千峰紫翠繁”。张英的山水情怀深深影响了家人。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秋妍馆落成后,张英便一病不起,当年深秋去世,清廷赐谥“文端”。 宋李公麟《龙眠山庄图》(局部)(资料图 图源网络) 人生境界 康熙帝在御赐张英碑文中,全面评价了张英的居官为人,其中有句:“如止水之常澄,素怀淡定;若春风之自蔼,善气冲和”,可谓知之甚深。与张英同朝为官者,多有因贪权好欲而遭罢黜、失名节的。张英却能素怀山林之志,不慕荣华,与人为善,令举朝官员钦慕。细味张英的山林之志,实有三重境界: 其一,是画境。张英在《山居杂诗》中云:“浅深浓澹各成奇,如见公麟老画师”、“造物年来差解事,置予百幅画图中”。他觉得双溪园林兼有高峰、奇石、幽潭、曲水、古树、新花六胜,仿若天地也善解人意,将自己置身于李公麟绘出般的画境中,令人陶醉。他对山景有独到的鉴赏心得,认为“山太远则旷,太近则逼,太卑则岩岫不奇,太高则阳景不达”,择地建屋要山势蜿蜒、奇峰遥出、不旷不逼,才能美景尽收。他也善于因势就形,营构美景:在数十株古梅中建屋三楹,取名“香雪草堂”,梅花绕屋,弥望如雪,香气袭人,尤为妙绝;在菊圃旁广植枫、桕、橙、榴、柿、栗等树种,每到秋季,红紫赭黄相间,居于此处“秋妍馆”中,真可谓人在画中矣,正能洗尽铅华、褪去俗气。 其二,是乐境。面对如此山色溪光,张英以高洁的志趣,体验到的是一派悠然之乐、清和之乐。风雨寒暑时他掩门读书,天气晴暖就外出在田垄间散步、吟咏。他在家训《聪训斋语》中说:“人生不能无所适以寄其意,予无嗜好,惟酷好看山种树”,又说:“阅耕是人生最乐”。在他看来,人生如果没有寄托,就会忧扰不堪,失去灵气。因此,他虽然体弱多病,“不能躬事耕获”,但仍坚持做些培植、锄草、灌溉之事,“用力省而事易办”,春观欣欣向荣,秋睹端肃退藏,得养生之要。园中有缓流一里多路,他便制一小舟,取名“桃花流水扁舟”,携琴一张、书数卷,在微风中徐行,或高咏“青篛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或枕书而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纵观张英在双溪园林中的行止,所谓耕读之乐,便是如此吧! 其三,是真境。张英不以珍贵之物为重,觉得是“多费而耗物力”,却一直推崇山水花木,认为流连在灵气结聚的幽寂之境,不必破费、纵欲,不被他人妒忌、争夺,正可以避世延年。因此,他的双溪园林简素而朴拙,无丹漆之饰,无台榭之观,有些房子只是将古屋稍加修葺,石阶土壁,门可触额,径不容轨,足以避风雨而已。他不愿与名利中人往来,认为“大约门下奔走之客,有损无益”,却很亲近平民百姓,他的园子没有围墙、栅栏等物,“任樵者取径”,以方便过路乡民。他甚至写下“他年松树下,不生刺人草”的诗句,寄托了百年之后栖身松林、与世无争、与人无碍的心愿。正是这种恬淡平和的心境,让他参透了人世的真,也让他在纷扰的政坛中如一缕清风,进退得体,全始全终,得以在晚年如愿以偿,尽享山林清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