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碧楼 提起朱熹,首先想起的是朱熹故里油菜花田环绕的黑瓦白墙,“沃田桑景晚,平野菜花春”,婺源的山水宜于仁智之思。 朱熹的一生,主要精力都花在笺注经书和书院讲学上,白鹿洞书院、武夷精舍、岳麓书院、沧州精舍等地都留有他弘文劝学的遗迹。然而教科书中对朱熹“存天理,灭人欲”主张的曲解,影响到了几代人对朱熹的印象。中学生空白的认知被教科书染色,大抵把朱熹当成迂夫子;而成年群体则更倾向于接受小资三部曲(王家卫电影、张爱玲小说、《纳兰词》),对朱熹尽管知之不深,也从成见上认为不可亲。 曾经在钱穆先生纪念馆中看到一帧钱穆书房的老照片,悬挂着一幅木拓对联:“立修齐志,读圣贤书。”这是朱熹的手迹,底气颇为浑厚。朱熹的经学著作中,只有《诗集传》我是终卷读完的,但总的印象仍不如毛传郑笺会得古意。早先读过束景南的《朱子大传》,因为其中多引《朱子语类》的缘故,因此也对《语类》倍加留心。一次从家乡的旧书店将厚厚一摞《语类》背回家,很有一种故友重逢的喜悦。一则一则的拼缀体例,方便于闲时翻阅,就好像有着无数城门的都市,打开任一扇门,都能从容地领略其中的风景。 朱子语类(资料图 图源网络) 古代人像写真,讲究颊上三毫,三毫虽非面相的主体,却有助于传神,所以画工高明与否,往往能从颊上三毫见出分晓。一部书,如果通篇是学理,预设的读者只能是荒江野老屋中的二三素心人。与西方逻辑思辨相比较,传统中国的著述往往更灵动通达,有要紧处,也有闲笔。翻读《朱子语类》,就偶能看到颊上三毫一般的闲笔。 印象最深的是朱熹口语的可爱,宋代的白话很有味道。宋人蓝奎有诗曰:“懒思身外无穷事,愿读人间未见书。”同样,朱熹也爱读未见书,弟子回忆说:“先生每得未见书,必穷日夜读之。尝云:‘向时得《徽宗实录》,连夜看,看得眼睛都疼。’”当时捧书莞尔,从此便喜欢上了这部书。 去年桑兵先生编选了一本《读书法》,关注的核心点在于大众时代的小众读书法,故而所选皆有关于传统学问的门径。《朱子语类》中专列数卷,皆是朱熹关于读书法的开示,不知桑兵先生书名的灵感是否源出于此。朱熹不单给弟子讲读书法,还传授作笔记的方法。卷115说:“先将朱笔抹出语意好处;又熟读得趣,觉见朱抹处太烦,再用墨抹出;又熟读得趣,别用青笔抹出;又熟读得其要领,乃用黄笔抹出。”现在常见学生课本中划线符号七彩灿然,其方法与朱熹所说是相通的。 在衣食日用间去时时体悟儒学的义理,是朱熹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如果只凭朱熹议论,难免隔着一层,不够亲切有味。幸好《语类》中一则闲笔呈现了当时的一个生动场景。胡泳记载:“先生一日腰疼甚,时作呻吟声。忽曰:‘人之为学,如某腰疼,方是。’”弟子听了,一头雾水,竟没有人接话。胡泳后来想明白,朱熹大约是指为学功夫当念念相续,念念相续,就如腰疼隐约不绝,自然顾不上想别的事情。 前篇曾谈及古人的夜话传统,翻看《朱子语类》,又看到一些有意思的记述。朱熹每夜同诸生会集,谈心得体悟,“有一长上,才坐定便闲话。先生责曰:‘公年已四十,书读未通,才坐便说别人事。夜来诸公闲话至二更,如何如此相聚,不回光反照,作自己工夫,却要闲说!’叹息久之。”又有一次夜谈,有个弟子坐着打瞌睡,身子歪斜,朱熹批评他,并且引用道教的说法:“道家修养,也怕昏困,常要直身坐,谓之‘生腰坐’;若昏困倒靠,则是‘死腰坐’。” 传统的书院教育,师生朝夕相处,声气相应,故老师知学生也深,学生传师承也真。传闻黄侃真正的讲学并非在讲堂上,而是师生山水游走之际,大约也是黄门学问的颊上三毫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