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鹏程 马一浮先生(1883-1967)是近代中国少数的通人。通人,就是孔子所说:“君子不器”的君子,于学无所不窥,故“儒/佛”、“汉/宋”、“诗人/学人”之葑畛均遭打破,于每个领域都比得上久在该领域专业钻研的大专家。因此,对一般学者来说,书法与篆刻之类艺事,或许最多只能旁及,略略“游于艺”而已,罕能专擅;更多的人则是无暇肆力于此。可是马先生博涉多优,不唯学称儒宗、大弘法性,书法也卓然成家,不可忽视。 马一浮先生肖像 虽然他作为儒学佛学大师的名气可能更大,但书名并未被其学问之名所掩。一九三三年,他五十一岁时就开始卖字,曾作<蠲戏老人鬻书约>,谋售字以贴补家用。据约上说当时“四方士友谬以余为能书,求书者踵至。”这虽是委婉的自我宣传广告语,但也可证明他当时已经很有书名了。砚田所入,足以治生,因此到六十一岁办复性书院遇到困难时,他便又想到鬻字。 那时书院其实已停止教学活动了,仅以刻书来宏扬传统文化。但刻书之经费也十分困难,故马一浮想透过卖字:“稍取润笔之资,移作刻书之费。”结果也很圆满,不及两月,就获得了三万元,可作刻书资本,可见马先生书法在社会上颇有爱好者。 次年,一九四四年,因书院业务停顿,马先生不愿领书院薪水。而既无薪水收入,生活费可怎么办呢?方法依然只能是卖字。故本年作<蠲戏斋鬻字改例启>,说明去年因要刻书故卖字,今已不刻书了,将以字“易饘粥”,所以特别修改润例,周告四方。这是先生诚朴,其实买字的人对于他为何卖字之原因多半没大兴趣或不甚计较,只要字好、名重,自会有人来购。 到了一九四七年九月,又作<蠲戏斋鬻字后启>。说卖字卖到明年修缮了祖坟以后就再也不卖了。 一九四八年,一年期限已届。据说四方求字者依然络绎不绝,故门人寿景伟等发布了一个<蠲戏老人鬻字展限并新订润例>,说再延期一年。过了这年,想求马先生的字也求不到了。因此如欲得先生书法者,请把握此最后良机。以营销学之角度看,此举不啻饥饿销售法,对促销马先生之字必然大有帮助。 不过,事情总是有变化的。到一九五0年,马先生仍然要靠鬻字为生。而再出<蠲戏老人鬻字代劳作润例>,言明:“愿以劳力换取同情,用资涓滴。” 综观这几度卖字之经历,可以说卖字是马先生一种主要营生方式,而社会上对他的字也确实颇为推挹,因此求索者不少,早已认定了他书法家的身份。故吾人论马先生之书,完全可以无视于他理学大师、大学者、大教育家这类名衔,而纯粹就一书法家的标准与内涵来看待他。 也就是说,有些学者固然也能书,但其书之所以传流或被讨论,乃是因他学术的成就,致令书以人传。马先生学术成就当然甚高,但其书却不必因其学名而着。一九八七年华夏出版社出版《马一浮遗墨》、一九八八年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马一浮书法选》以来,有不少单位相继编印过马先生的书法作品集,正是着眼于此。 虽然如此,我们仍可发现:因现代学科分化的缘故,不少人仍仅能从一个角度来认识马先生,以致强调他是大儒的人,对其书艺就不大关注。例如江苏教育出版社二00五年版《复性书院讲录》,附录的马一浮先生年表,对上述各期售字经历就都没有叙述,为书院刻书而鬻字那一次则误系于一九四二年。全文对其书艺成就,亦几乎没有着墨。 也有虽重视先生书艺,但对先生鬻字情况不甚了了者。如沙孟海先生替夏宗禹编《马一浮遗墨》作序时便强调:“旧时代学者文人多订立润格卖诗文、卖字画。上海有李姓巨商为纪念他母亲,不惜重金遍求海内名家属笔题褒,因马先生不卖艺,独付缺如。……马先生晚年为计划刻书,始订例卖字。”说马先生不卖字,暗誉其格调高,故云晚年为了刻书才鬻字。抑扬有些失当,所述也非事实。 另也有推尊其书,然而是藉由他的学问或人格型态来称誉的。例如王家葵《历代书林品藻录》,以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评量近代书家,将弘一法师、马一浮、谢无量、乔大壮、林散之列入“冲淡”一品。其赞词谓马先生:“学绍濂洛关闽,本色魏晋风流,缘起华严义海,沤灭花满枝头。孤神独逸,既济刚柔。”前三句讲马先生的儒道释之学,第四句说马先生临终之偈,末尾才以此论定马先生书法,谓其孤神独逸,可入冲淡之品。该品中,弘一蠲戏皆由佛法而通书法,江上老人则以书法证菩提,谢无量又因人淡如菊故书得冲淡云云。 这种品题,完全把先生书法附丽于学问和人格型态之下,非能就书论书。故说其书法之特征在于冲淡并不中窍。 马一浮书法作品(一) 而马先生自己又怎么看待他的书法呢?他于首次鬻书约中说书法只是他的“土苴”,乃其学之末事,似乎对于书道看得很轻,并不重视。实情真是如此吗?抑或鬻文之体,语气故作抑扬,故有此纡尊视卑之语?先生〈戏题鬻书启诗〉自谓:“恨无勾漏丹砂诀,幸有羲之笔阵图”,以羲之笔阵自许,自视又岂不高? 然则,究竟该如何谈马先生的书法才妥当呢?我前面特别由他鬻字谈起,正是着眼于分,把先生的书法先和他的学问分开来看。书法艺术本身有它自己的规矩和对笔墨的要求,不能达到这些要求,其字就不会有人问津。一代儒宗,如熊十力、梁漱溟就不能卖字,卖了也无人买。故卖字之事,可以从某个侧面来说明马先生书艺自有其特点与价值。 至于马先生的书艺和他整体人格及学问的关系,也须是先分才能合。先明白其书艺为何之后,方能继而讨论之。非一概囫囵以人品定书品也。近世论马先生书法者虽多,惜皆不知此理,故均囫囵,不当人意。如董立军撰河北教育出版社《中国书法家全集·马一浮》,一论生平、一论诗与人,而谈艺者不及三分之一,大抵摘抄先生题跋语而已,此岂能彰明马先生书法之特色哉? 须先将马先生书艺和他的儒佛学问分开来看,内在的理由更是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