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阳明之于当代人的意义 我们普通人的人生也许是一部书、几页纸,就可以说尽了。但对一个主动创造人生社会并抵达其极境的人而言,他既富于人性,也富于神性、魔性,他是说不尽的。历史已经给了我们很多示范,在这些说不尽的人物中,王阳明仍是我们当代人较为陌生的一位。尽管我们都略知他的传奇经历,他年轻时对着竹子格致格出病来,他后来在“龙场悟道”,平定宁王叛乱,生前即出版了与弟子问答的“语录”……实现了孔子们梦想而不得的“内圣外王”,成为活着的高于政统的文明道统的人格象征,是蒋介石、毛泽东等现代中国人敬服的历史伟人。 《王阳明详传》,(日)高濑武次郎著,赵海涛、王玉华译,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3年11月版 但我们对王阳明的隔膜显而易见。无论是极“左”时期,王阳明被当作地主阶级“唯心派”的代表,具有“反革命”的两手……还是此前此后者对他的想当然,他的知行合一说、他的良知良能说,都被简单地理解成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如“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心如何,世界就如何”……一句话,王阳明仍是我们评判世界、贴标签的方便,尚未能成为我们中间的兄弟。 这当然也跟王阳明自己的追求相关。阳明先生年轻时候就对做一个普通人、做当时士人仿效的“成功人士”,如科举状元进士、如秀才文人,等等,不以为然,他要做一个更大的人物,希圣希贤。他也受到过种种诱惑,最大的诱惑,莫过于释家道家,出家、做神仙、长生久视,但王阳明守住了儒家的一念之仁,并以儒家的维度看出了释家道家的“短板”,在宋人援佛道入儒开出“理学”之后,他援佛道入儒光大了圣门的“心学”。……最终王阳明如愿以偿,成为传统中国的“圣人”,高居庙宇之中,享用人们对他的崇拜、祭奠。 因此,至今王阳明的传记中,传奇成分不亚于理性、经验成分,尤其在日本人的研究中,王阳明的传奇仍是他们不曾穿越的神秘。以我今天的理解,这一现象归结于,包括日本人在内的东方社会至今仍未完成“现代性的祛魅”,人们容易将历史人物神化、圣化。对日本人来说,大和民族的太阳崇拜,使之在前现代社会的暗夜中向往光明,王阳明就是东土社会五百年来黑暗时代的人心太阳,其中有人格的自我期许、成全及日常仪式,王阳明的思想和人生成就满足了黑暗中人的追求。 这种种因素,导致王阳明是我们现代人说不尽的“思想资源”,而他跟我们尚未建立起几无扞格的亲切。他的知行合一学说至今仍是东北大学、北京交通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等中国大学的校训之一。他安身立命,仅仅五十多年的人生成为我们今人的谈资,是我们可望不可即的高标。我们既少有理性地,包括心理学意义地解读其人生,也很少理性地分析其“短板”。这种亲切、理性的“匮乏”,使王阳明成为可观的而非可解的;事实上,现当代中国不仅只对王阳明欠了这样一笔同情、理解的债务,我们对一切特立独行之士、对主流社会的边缘之人都缺乏“同情之理解”和“理解之同情”。我们多是主流生活的示范者和仿效者,我们是成功的和准成功人士,我们都是不差钱的或只是“窘迫一时的富翁”,对那些异端之人,那些边缘者、失意者,我们既不同情他们,也不理解他们。 可以说,如非站在可观的角度,而是站在可以同情、理解的角度看王阳明和王阳明式的人物,我们对王阳明的认知不仅是对成为历史的思想资源的认知,也将是对鲜活的生活营养的认知。只有如此,我们才算真正接纳了他们。 就是说,我们要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去平视王阳明,去跟他对话。举例而言,如果王阳明知道革命世纪的“人民哲学”、现代社会人人可期的“公民人格”等等,即是传统儒生梦想的圣贤之道,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再比如,他仍囿于儒门而看释家道家之虚,他能理解释家道家的真实不虚或不可思议吗?再比如,他对易经的研究堪称别致,但他能够理解儒释道在宋明以来的合流趋势吗? 在多维时空中,儒家是东方之学,释家是南方之学,道家是北方之学,各有优长。其在宋明的上层社会和民间下层都出现合流趋势,正是中国人功行圆满的需要,仅仅因为我们位处地球时空的东方,我们更偏于或立足于儒家伦理。但自元、明以来,中国人开始真正援西学进来,在汤若望之前,西方人就供职于中国的钦天监,帮助中国人改进文明社会最重要的基石——天文历法。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更大规模地引进西方之学,甚至糊涂地喊出了全盘西化或中国特殊的主张。这都是源自理学,包括王阳明在内的心学,因其不足而导致的反动。 因此,认识王阳明需要多维角度。如果我们只是站在传统层面,跟着作者去看热闹,去听传奇,我们就跟孩童无异。在我的研究中,王阳明先生一生与艮卦时空的偏好相关。“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几乎是王阳明的写照。他的一生深得艮卦之义,“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他临终前说,“吾心光明夫复何言”,也是艮卦之理。 我们当知,艮卦是反省、修身的。王阳明一生多有佛道朋友,自己也实践静坐、修身,并于龙场悟道。其来有自!艮卦也是多难的。王阳明一生坎坷,“其心不快”,“列其夤,厉薰心”。他感叹“良知(心学的根本)之说,是我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其来有自!王阳明未能彻底理解佛道。同时,他本可站在活的道统高度,较后来的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们更早地审判政统,这都是因为艮卦人的特点,“君子思不出其位”。他一定要守住儒门家位,在天地君亲师的序列里,他把天地丢掉,把君看得至高,而不愿越位批判。而他同时代西方的哥白尼们,却能把地球中心丢掉,建立起太阳中心说。 我曾经注意到王阳明对人生时空之美的阐发:“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的世界。”我们当代人以此类推,夜气清明时,是瑞士等中欧北欧世界;平旦时,或者是欧盟世界;日中以前,大概是美国;日中以后,该是我们当代中国了。只是我们个人很少能做到此一日多省,给予自己夜气清明、平旦气朗等时空的感觉。而“以春秋责备贤者”来要求王阳明,他很少去反省大明王朝是在一个什么阶段。 因此,王阳明才像艮山一样矗立在那样,他把黑暗寒冷挡在身后,他像明灯一样燃亮在那里,但他尚未能成为活的光明温暖、普照人心。用我们今人的话,他不及孔子、朱熹们的教诲更切实,他是伦理的捍卫者,未能做天地历史的推手。 当然,王阳明已经接近了历史推手的边缘,他是“五百年来第一人”,也许不仅顾王黄们,就是五四的陈胡鲁蔡诸贤,与他相比也难以望其项背。但五四诸贤已经为王阳明做了最好的背书,即把他的良心良知之说跟个体自由打通。王阳明在宋明昏暗之际,发现了这种个体的时空之美,东方社会最宝贵的个人自由,他称其为良知。“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上人。”可惜,“好个孩儿,可惜被道破”。孩童王阳明因此被改名为“守仁”,他发现了“个性的解放”而不再道破,以至于历史演进到四五百年后的五四诸贤,才道破这一秘密。 尽管艰难,但他光明磊落地活着,比起大明王朝“自皇帝以下,皆是奴才奴隶”来,王阳明活成了心灵极度自由的真正的个人。也许他同时代的权贵、名人、才子、官商成功人士,承认他的才学和能力,未必羡慕他,甚至在他受难受嘲笑受打击的一生中有优越感;但他是世界秩序的真正维系者,他也是他自己人生的真正推手。 我说,王阳明之路,即是自我之路,即是荣格说的“阿基米德点”,即是时空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只有从自我这一点出发,才能生成宇宙,才能做历史的推友。王阳明多少做到了。 迄今为止,我读王传已有四部。这一部日人著述,再一次唤起我对王阳明先生的“理解之同情”。我愿意佛头着粪,把我对阳明先生的认知写在这里,并希望读者有所会心。 是为序。 余世存2013年10月16日写于北京 原书序 纵观公私憎爱于天下人岂能无别,故而杂然者此人生,千状万态,终归难以衡量。看之大观,无论上下贵贱、苦乐相伴,幸福则均一者耳。人之职分,实千种万类者也。虽从其一,奏伟功、扬芳名,终不足耳。而大苦之下可见大乐,则可谓天道酬人。此可知至公至平。试看古来伟人之行迹,辛苦艰难,一难将去一难又至,多无宁日。此岂非大苦者耶?然又观其一言一行能左右天下之气运,知其一举一动能震撼乾坤,亦能感其无上愉快耳。况英名赫赫照青史,千秋之下犹为人敬仰者是也。此岂非人生一大快事哉?吾辈碌碌之徒如是,行尸走肉、蠢蠢尔无所作为,饱食暖衣间度过一生,倦怠天赋之职分,失人生之真义,静动存亡于社会毫无影响,坟土未干其名早既为人所忘者也。此岂非人生悲痛之极哉?以知苦乐相伴幸福均一之妄说,无能设令为震天撼地之大业,犹誓不废一事一业,芳名终不能垂竹帛之上,犹盟失照稗史野乘,浮利虚名固希求不足。然空以醉生梦死毕,神圣之天赋奈之何也?惟阳明先生能为此大苦大乐之人也,身起为文臣,建盖世之伟功,烝烝英名永照千秋。真是可谓百世之上至百世之下感奋兴起者也。先生终世遭逢辛苦,吾人即其行迹藉以磨练心胆、策振气象之龟鉴者也。 凡聪明敏活、能洞察几微,又能妙计案出者是有智之人;天真恻怛、感愤人类之不幸,感慨国家之非运者是有情之人;豪健勇猛、临大节无为所动,大敌当前无惧者是有意之人。有智之人得不惑,虽时难免失冷刻;有情之人待人接物有钦慕悦服之长所,然时难免驰于慷慨激越;有意之人临事有泰然自若之利,然时难免压制弱者之弊。庸常之人大抵偏长三者之一而止,若能二者兼达则必为杰士得成命世之伟业。况于能三者调和发达之人哉?先生属于如何种类之人哉?有智之人、有情之人,或有意之人?之于其事迹所征,或如长于智,或如长于情,或如长于意,其或三者完备之者乎?夫先生明代大宗,为古今诸家所等见,近者我邦(日本)学者之言所征,斋藤拙堂①翁[1]曾评道:“明氏中业最者当推王新建,救戴铣,因忤刘瑾谪、遭杖恤,吾可见其气节。能怀柔京军无犯,阻许泰、张忠之计,吾可见其智略。南中数十年破定寇乱,旬月平朱宸濠,吾可见其用兵之神。《传习录》《五经臆说》诸书难免遭后人议,然其要亦有一己见解,吾可见其学问之深。其余,骑射之微,笔札之小,以一无不晓也。而文章雅健,为一代大宗,可称朱明第一人物。谁人谓不可哉?”盖谓当适评,阳明先生豪健是由其意志巩固,思想深邃、武略纵横是由其智力卓越,共语者感奋之、相接者悦服之是由其热情所发,是由言语眉睫间之所表。茅鹿门②[2]评先生道“文成公百世殊绝之人”,亦固毫无溢美之词。抑或成大业之人专乘机在者,人生百事皆以用兵比况成败之机,只在毫发之间。成功续以成功者则见机明敏乘之成勇壮者,但惟有拔群技俩,虽无一点邪欲之念,其举动必丑陋不足观。读先生传记者,复当见其明敏乘之机、勇壮其行、熟察其心事之高洁者也。 夫英杰之士无待刺激能感奋兴起,然常人所不能。刚毅之士无待辅助能坚忍不拔,然庸人所不能。虽设令英杰刚毅之士,亦犹得刺激辅助,愈以得勇迈强健者也。然则读古来伟人传记,追想其人物事业,翻其遗书感其英灵,有触及神韵之效果。由智愚所异是观,庸常之士率智识浅劣意志薄弱,故每见闻其心志所从难免动摇变移,吾人以是常讲求刺激得辅助须之策,或与当时杰士相交鉴其言动,或揭伟人肖像以强一己敬慕之意,或翻先贤传记以盛一己私淑之意,或诵圣贤遗训为己修养之资,或玩哲人遗爱以赏其气韵,或访豪杰遗迹以追忆其之雄图,或吊英雄坟墓,烧香献花以慰其魂魄,孰可为精神修养一助也。若薄志弱行之徒为之,缺少适当刺激辅助,放辟邪侈无所不至,遂一生禽兽一无是处。若彪悍狞猛之徒为之,缺少适当制裁指导,残虐暴戾无所不至,终必毒害至社会。 先生传记有感奋人极大者,惰气生时读之生勇气,邪念起时读之归正义之念,胸中沉郁时读之洒然如洗,志气浮靡时读之活动心生,厌世之念起时读之归乐天之念,人生不安之念起时悟人生之稳健,怨恨嫉妒之心生时读之恰如把雪片投诸烘炉,浮荣虚誉之念起时读之忽焉归恬淡高洁,陷玄远空虚时读之归活用实学,流于支离散漫时读之归简易直截,盖先生一生极其多变又多趣。其多变多趣之所成即于上述诸件及读者的刺激辅助成其所以者。余甚好翻读古今人物传记,然未曾有见如读先生的传记,趣味津津令人感奋兴起者也。故尔余不顾文采谫陋,斗胆论述先生详传之所以然,乞请读者勿责文辞拙劣,于言外则当接近先生之风流余韵耳! 高濑惺轩撰 [1]①斋藤拙堂(1797-1865),日本江户幕府末期的朱子学者,名正谦,字有终,通称德藏。因其博学为世所知,尤擅汉文,对日本古今汉文评论有《拙堂文话》,武士道论著《士道要论》《海防策》等。 [2]②茅坤(1512—1601),明代散文家、藏书家。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人。茅坤文武兼长,雅好书法,提倡学习唐宋古文,反对“文必秦汉”的观点,主张必须阐发“六经”之旨。编选《唐宋八大家文抄》。茅坤与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等同被称为“唐宋派”。有《白华楼藏稿》《茅鹿门集》传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