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将痔疮视为隐疾,古人倒未必。譬如苏轼,被贬岭海时期,大大方方地在书信文章中写患痔之事,生怕别人不知:与侄婿王庠书信中言“近日又苦痔疾,呻吟几百日”;对黄庭坚说“但数日来苦痔病”;南华辩师寄诗歌与其,求评赏相和,苏轼回复倒坦诚:“近苦痔疾,极无聊,看书笔砚之类,殆皆废也”。至于在惠州遇到亲娘舅家表兄程正辅后,诗文信件中的家常寒暄便永远以痔事为主题:某近苦痔,殊无聊,杜门谢客,兀然坐忘尔。……亦苦痔无情思耳。……但痔疾不免时作。……某近以痔疾,发歇不定。……某一向苦痔疾。…… 诸如此类的苦痛倾诉随处可见,名士风格一望便知。想今人即使有雅兴书信往来,也断然不会与亲朋密友大谈隐疾事。 苏轼曾写下“无事以当贵,早寐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的句子,从中我们足已窥探其养生之道(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为治痔断荤血盐酪 据苏轼“某旧苦痔疾,盖二十一年矣”一句推算,其患病乃是密州任上之事,与岭海无关。虽是“旧患痔”,行至此却“颇发作”,此番频发,便与岭海相关了。昔年岭南尚不是今日这般旅游佳处,距京师万里之遥,权臣被贬至此,心情晦暗无边不提,身体怕是也被熏天的瘴气折磨劳损。 苏轼旧痔频发,自也因身心俱疲所致。可又怕表兄将他的痔疮频发归结到心病一类大肆相劝,特意在某次书信中提前解释“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声明此番旧疾频发,只与身体相关,非是贬谪造成的心态糟糕所致,所以近来要紧的,只有治痔一事。 可痔易发不易治,对此,苏轼也算是办法想绝: 惠州时期犯痔时,先是尝试传统药物治疗。可惜效果不好,用尽百药依然未痊愈。 连续呻吟几百日之后,苏轼又转向痔疮病理研究,与几个道士相合计,认为痔疮乃是“有虫馆于吾后,滋味薰血,既以自养,亦以养虫”,所以只要自身枯槁,虫便弃肉身而去。因此发了狠,不光酒,连肉也一并戒了,每日只以淡面、胡麻、茯苓为食: 缘此断荤血盐酪,日食淡面一斤而已……百药不瘳,遂断肉菜五味,日食淡面两碗,胡麻、茯苓麨数杯……旦夕食淡面四两,犹复念食,则以胡麻、茯苓麨足之。…… 至此,昔年在松林中连松脂都要捡起来尝一尝的苏轼已彻底被痔打败,且将老饕身份抛于一旁,凡吃食皆要有利于治痔。而爱吃之心到底难改,这几班淡而无味的食材,居然也被加工成一方美味:“胡麻,黑芝麻是也。去皮,九蒸曝白,伏苓去皮,擣罗入少白蜜,为面,杂胡麻食之,甚美。”疗效也相当喜人:“如此服食已多日,气力不衰,而痔渐退。” 说不好是真有效果,还是他的心理暗示。蜀人苏轼少有求仙之志,二十八岁在凤翔通判任上便已入终南山太平宫读《道藏》,对道家典籍熟悉如此,自然知道胡麻饭乃是仙人的吃食,茯苓更是“神仙度世之法”,至于蜂蜜,修仙之人无不以为此物多食可长生。这三者合为一体,既有治痔之功,兼有修仙之效。对求仙思想老而弥坚,至晚年还不忘飞升事的苏轼而言,为治痔服下仙药如许,也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精神慰藉。 可惜的是服下仙药后苏轼仍未痊愈。就在他得意“气力不衰,痔渐退”的不久后,信牍中又频繁出现与痔疮、苦痛、呻吟相关的字眼,可见到底没有挣脱痔的困扰,顺带着令人对他的药方也起了疑。而据现代中医考证,胡麻、茯苓与蜂蜜皆有益脾安神、利水渗湿的功效,这个九百年前苏轼呻吟中想出的药方歪打正着,行至今日依然被后人采用,作为治痔的食补之材。可知苏轼的痔病复发非关药事,如若能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地节制饮食,旧痔再不复发或许也能实现,而苏轼素来性不持久,痔疮稍稍安定不复发后,便又一心扑回了酒肉。痔安能不再来? 重启昔年炼丹大业 痔痛倒并未影响其修身飞仙之心。察觉胡麻并不能使自己完全摆脱痔病困扰后,苏轼重操旧业,重启昔年炼丹大业。说苏轼专为治痔炼丹倒也不尽然,作为志存高远一心希望有朝一日能飞升的文学青中老年,其一生都与丹药牵牵连连。 早年苏轼在诗文中没少提及炼丹,但到底生活在科技水平相对发达的北宋,且被唐朝一连串服食丹药而死的大人物吓破了胆——以身试药的分别有:工部尚书归登、殿中御史李虚中、刑部尚书李逊、逊弟刑部侍郎建、襄阳节度使工部尚书孟简、东川节度御史大夫卢坦、金吾将军李道古等,死亡数据由韩愈先生提供。值得一提的是,写完此文的一年之后,韩愈居然也因服药而亡——又因炼丹需诸种设备,故而只能梦中神交,并不得亲身尝试。 中年被贬黄州,远离政治中心汴京,又属犯官一列,亲朋故友受牵连遭贬谪者大半,每日也找不到人玩,索性闭门谢客,专心研究起炼丹。先是受辰州统帅张师正所赠,得上好辰砂若干,几次炼丹将砂烧尽后,迅速写信给老友王巩,央他“置数两,因寄及”——说起来王巩之所以能接触到上好丹砂还是拜苏轼所赐,他因受苏轼乌台诗案连累被贬筠州,离盛产丹砂的宜州近在咫尺。信中苏轼大谈特谈近来炼丹时的情景,如何变幻莫测,如何光彩甚奇,又怕王巩担心,特意解释“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养火观其变化,聊以悦神度日”。痴迷炼丹之人不服丹,只是观看火光变化以度日,这说法怕是没几个人真信的。 即使所说为真,苏轼也还是服食了丹药,以另一种形式——“安道软朱砂膏,某在湖亲服数两,甚觉有益利,可久服”。朱砂膏顾名思义便知是由朱砂制成,与术士所炼丹药来源别无二致。须知自隋唐时期起,术士所炼的金丹有了功能分化,并不仅仅作为道家飞升的仙药,也逐渐与医学结合,变成用于治病的丹方。行至北宋,丹方的品类更是繁多,苏轼所吃的朱砂膏就是丹药的衍生品之一。以现代医学来看,朱砂含铅汞,本便有毒,加热后更属剧毒之物,偏苏轼还觉无限美好,打算长期服用。 清虚自守终渡难关 好在五载黄州贬谪生涯结束,苏轼便迎来了他人生中仕途最顺当的十来年,炼丹事暂且抛一边。除去苏轼做任何事皆兴致不长的毛病,最主要的原因已在《乐天炼丹》一文说得清清楚楚:“乃知世间、出世间事,不两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终无成者,亦以世间事未败故也。”出世炼丹,入世为官,官运亨通时怎会想到炼丹事?入世事未到一败涂地的境地时,苏轼的炼丹自是不会持久的。 何逊而今渐老,被贬岭南,这一败涂地的境地终究是来了。生得一身病,痔疮频频发,苏轼对炼丹又重拾了热情: 初至惠州,表兄程正辅便替他采购了丹砂,“续寄丹砂已领,感愧之极。某于大丹未明了,直欲以此砂试煮炼,万一伏火,亦恐成药尔。”在炼丹大军中,苏轼虽技不如人,却以天真取胜,居然希冀一朝试炼丹砂便能药成。不久后又重给表兄写信,“某近颇好丹药,不惟有意于却老,亦欲玩物之变,以自娱也。兄试为体问,如可求,买得五六两,为佳。”可见仙灵终未被他的一派天真所打动,丹未成耳。 只买丹砂还不够,炼丹还需松脂、硫黄等药引,以及锻炼时所用的铁炉。苏轼此番携老扶幼仓皇奔至惠州,这些道具显然是没有备下的,而惠州地处偏僻,无论是“欲以合药散”的诸多药引,还是用以炼丹的“铁炉傲”,悉数买不到,自然又是烦请老表哥去广州买。好在表兄是实在亲戚,且自己也存仙道之思,这才屡屡满足苏轼的诸多要求。 虽诚心热情如此,但到底还是未炼成仙丹,不仅没寻到长生不老之道,连痔疮也未治愈——惠州三载后苏轼又贬海南儋州,在自惠州迁儋州的路上痔疮突发。恰好此时苏辙被贬僻壤雷州,居然在路上相遇,此般病痔呻吟痛苦难耐,弄得苏辙也跟着终夕不寐,忍不住吟诵陶渊明诗,告诫兄长莫要再贪杯。苏轼因之作《和止酒》,认为酒乃是发病之源,发誓从今戒除。须知东坡居士恨不得每到一处都要向乡人学酿酒秘方,此番居然可立下誓言戒酒,足见患痔之苦。 好在有了惠州经验,使得苏轼在儋州犯痔时不再重现痛苦呻吟几百日的惨剧。其实治痔举措也无甚变化,只是更小心谨慎了许多,初到儋州时,苏轼除控制口腹之欲外,接连多天杜门断客,或静坐,或静卧,不思喧闹事。清虚自守的生活态度救了苏轼,使他较好地度过了这一灾难,也算是为痔事画上了一个终点。 (斯尔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