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一介 20世纪中国文化一直处在一个文化的转型时期,而且走出这个文化转型时期大概还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这一文化转型期中,文化讨论的内容无疑是“中西古今”之争,其所要解决的问题是这样三个相互联系的问题: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文化,如何接受外来西方文化以及如何创建适应世界文化发展形势的中国新文化。我们知道,文化的发展大体总是通过“认同”与“离异”两个不同的阶段来进行的。“认同”表现为与主流文化的一致和阐释,这是文化在一定范围内向纵深发展,是对已成模式的进一步开掘,同时表现为对异己力量的排斥和压抑,其作用在于巩固主流文化已经确立的界限与规范,使之得以巩固和凝聚。“离异”则表现为批判和扬弃,对被排斥的加以兼容,把被压抑的能量释放出来,因而形成对主流文化的冲击乃至颠覆,这种“离异”作用占主导地位的阶段就是文化转型时期。 汤一介先生(资料图 源自网络) 在文化转型时期对传统文化往往并存着三种力量:即文化的保守主义派、文化的自由主义派和文化的激进主义派。这里我们使用“保守主义”、“自由主义”和“激进主义”仅仅是就其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这个意义上说的,并无其他意义,而且也并不和当时政治派别的分野有什么必然联系,因此对这三派都不包含褒或者贬的意思。在文化转型时期,这三种力量并存于同一框架中,它们之间的张力和抟击正是推动文化以及社会前进的重要契机。而这三种力量归根结底都与如何对待“传统”有关。当然我们也要注意在不同历史情况下,它们对文化的发展有着不同的意义。而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许多人往往认为文化转型时期只有“激进主义”对文化的发展才有推动作用,而“自由主义”特别是“保守主义”则是阻碍文化向前发展的。这个看法,我认为不正确,或者说至少是值得我们重新讨论的。 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一直处于剧烈的动荡之中,从文化上看它也正是一个重大的转型时期。从1919年“五四”运动前后(或者说,从19世纪末)直到今天,中国文化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走出转型时期。这个文化转型时期由于社会的剧变和动荡,因此使中国文化呈现为极其复杂、甚至可以说是难以理清的局面。 “五四”运动前后,当时有《新青年》、《新潮》、《东方杂志》、《国故》、《学衡》等代表不同恩想倾向的杂志展开着文化上的东西古今之争。继“五四”运动之后,1923年发生了“科学与人生观问题”的论战,它是一次新文化运动的主流派与非主流派的大冲突。这次论战是激进主义派联合自由主义派与保守主义派的对垒。但论争的结果看起来似乎是保守主义派失败,但更重要的是自由主义派与激进主义派的分手。因此,自20年代中后期起,在中国文化界就出现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从20年代后期到30年代中期,在中国思想文化界论战不断,有发生在1927年后的自由主义派与激进主义派的“哲学问题”论战;有发生在1927年直至1935年之间的有激进主义派、自由主义派和保守主义派都参与的“中国社会性质和社会史”论战;有发生在1935年后由萨孟武等10教授发表的《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宣言》引发的“全盘西化”与“本位文化”的论战,等等。直至抗日战争时期,虽然文化界在抗日问题上取得了某种共识,但在文化问题上仍然存在着严重分歧。所有这些论战与分歧都与“中西古今”之争有着密切联系。1949年后,中国大陆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随之文化上也发生了异乎寻常的变化。当时有所谓“一边倒”全盘倒向苏联的“全盘苏化”的指导思想。在文化领域里可以说是激进主义独领“风骚”的局面。这一时期对中国传统文化、以至于非马克思主义的西方文化基本上采取了否定的态度。文化大革命时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上的一场大灾难,它实际上一方面是一场对传统文化的大破坏运动,另一方面又对传统文化中的某些方面(如神化领袖的造神运动等)极力倡导,这就是文化上的激进主义发展成极“左”思潮所造成的恶果。文化大革命后,特别是三中全会后,结束了文化上的极“左”思潮的统治,又逐渐出现了对“传统”的激进主义、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三派分野的局面。自1984年起,在全国出现了“文化热”,这时中国文化界提出了文化上的“从传统走向现代”的主张,并就此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1989年夏季,这一文化发展的趋势被打断了,对文化问题关注冷淡了一两年。但自90年代初,“国学热”一度兴起,而同时又出现了消解文化一元化的“后现代思潮”。到90年代中期,又发生了关于“人文精神”问题的争论,以及“国学”与马克思主义关系的讨论和儒家文化与基督教文化的争论等等。直至近一两年又有自由主义派与“新左派”的激烈争论和对“现代性”不同层面的思考。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进入90年代,文化上的多元化格局已逐渐形成。展望21世纪,在中国文化界这种多元化的局面将会继续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反观20世纪中国文化的发展正是在这“中西古今”之争中前进的。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有学者认为把学术文化的阵营分为激进主义派、自由主义派和保守主义派过于简单,而且这种划分使人们觉得多少与政治上的分野有某种联系。的确在20世纪中国学术文化界呈现着十分复杂的状况,如果我们把学术文化界的众多有影响的学者一一加以分析,就会发现每一个有影响的学者和其他学者都有所不同,例如30年代同属于激进主义派的叶青和艾思奇就有很大的不同;同属于自由主义派的张东荪在哲学上受的是新康德主义的影响,而金岳霖则基本上是分析哲学论者;保守主义派的梁漱溟和熊十力在对佛教的态度上又有根本性的差异。这种例子可以举出很多很多。如果这样来研究问题(当然这种研究也是必要的),那么我们就无法对学术文化界的学者进行分类研究。前面已经说过,我们对20世纪中国学术文化界作如此分类,只是就其对传统的不同态度来考察的,而且是就某位学者一生的基本倾向方面(或者看他对学术文化最有影响的时期的基本倾向)来看的。我们知道,一位著名的有影响的学者在他一生中其思想倾向也会有变化,例如严复作为第一位引进西方自由主义的学者,到后来变成了文化上的保守主义,但我们仍可以把他看成是早期自由主义的代表,这是由于他在那个时期对中国学术文化的发展起巨大的作用,而后来作为保守主义的严复则对中国学术文化的发展就不那么重要了。至于说到把学者划分为激进主义、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会和政治上的分野联系在一起的问题,照我看学术文化上的派别与政治上不同态度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两者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可能有一定的联系,但两者之间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有必然的联系。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许多学术文化上的激进主义者、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者都反对国民党的专制统治和当政官僚的贪污腐化,而到50年代初期许多学术文化上的不同倾向的学者都认同了社会主义,而50年代中期以后他们的政治态度又有了变化,但和他们的学术文化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所有这些都是历史事实。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再三申明,把“五四”运动以来学术文化界划分为激进主义派、自由主义派和保守主义派只是就他们对“传统文化”上的态度说的。学术研究对所研究的对象进行分类是十分必要的,这样我们才可以去探讨不同类型所具有的本质特征,以便我们通过事物的现象达到对事物本质的把握。因此,分析每个事物的“个性”(特殊性)固然重要,但揭示某类事物的“共性”同样重要,在某种情况下甚至比把握“个性”更为重要。当然,在所研究对象的分类中其各个分子仍会有差别,但在我们设定的要求上(如我们设定以对“传统文化”的不同态度来分类)则是有着明显“共性”的。就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对20世纪中国学术文化界的分类应是有必要的。 这一批学术大师的区别不在于他们对“中学”和“西学”的不同程度和不同方面的掌握上,而是在他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上,就这点说,在激进主义、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之间的“中西古今”之争只有相对的意义,那些对本世纪有影响的学术文化大师往往是中西兼通的,他们的区别只是在对“传统”的态度上。我们不能说陈寅恪在掌握西方文化上不如胡适或郭沫若,同样我们也不能说鲁迅在掌握中国文化上不如梁漱溟,这样的比较虽有一定意义,但很难由此来把握中国文化发展的走向。然而分析他们对“传统文化”(或者说“中西古今”)的态度上的不同,却可以较好把握20世纪中国文化发展的内在理路,这对于我们考虑中国文化今后发展将有重要意义。在人类社会已经进入21世纪的时刻,我们应该走出“中西古今”之争,从开创中国学术文化的新局面上看,在发扬中国文化优良传统的基础上充分吸收西方文化的精华(以及一切其他民族文化的精华)无疑是中华文化发展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