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般所说的学术研究之外,吴先生还以擅长讲析和鉴赏作品特别是古典诗词而享有盛誉。我们听吴先生讲解作品或读吴先生的赏析文章,都会感到是一种美的享受。这固然与吴先生的口才和文采有关,但更主要的,我想还是因为他能够真正地而不是想当然地掌握了作品的意义的缘故。没有透彻的理解,也就谈不上真正的欣赏。吴先生说他在课堂上分析作品或写赏析文章,曾给自己立下几条规矩:“-曰通训诂,二日明典故,三曰察背景,四日考身世,最后归结到揆情度理这一总的原则,由它来统摄以上四点。”(《我是怎样讲析古典诗词的》,见《诗词札丛》)这里所说的几点,似乎极普通,极平常,其实做起来却谈何容易!吴先生曾举了一个例子说明通训诂的重要性,这段话十分精采,值得节引于下: 所谓“通训诂”,指对一首诗的每一字句都必须正确理解。如果连字句都没有弄懂,那么分析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得出正确结论,还谈什么欣赏?……姑举家喻户晓的《木兰诗》为例。诗中有这样几句:“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这几句诗多为人所忽略。木兰从头一天夜里已见军帖,“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其心事重重,不言而喻。她所以停梭止织,正是她有所虑、有所忧的表现,怎么能“无所思”、“无所忆”呢?这“思,’和“忆”的训诂问题便引起我的注意。于是我就细检《诗经》的十五国风……国风中十分之六七的“思”字都是指男女相思慕而言……而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之言“所思”、“长相思”、“思君令人老”云云,都是指男女或夫妇之思。……由此可见,“思”与“忆’’应有广狭二义。广义的“思”和“忆’’无所不包,而狭义的“思’”和“忆”则专指男女间的互相思忆。然则《木兰诗》中的语句应该怎样理解就一清二楚了。“所思”、“所忆”乃男女情爱之事……这从北朝《折杨柳枝歌》也可得到旁证:“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此数语为《木兰诗》之所从出,不正说明“思”和“忆”的内在涵义么?木兰回答“无所思”、“无所忆”者,意在说明自己并非少女怀春,而是想到父亲年老,出征作战大有困难。这样讲,既解决了“无所思”两句仿佛词费的疑窦,又从一问一答中体现出木兰这一少女形象的高尚纯洁,不同于一般只想着找婆家生孩子的女性。可见字词的训诂是与诗中主人公形象餉塑造有密切关联的。(同上) 吴先生解释《木兰诗》真可说是发前人之所未发,而所以能别出新解,不正是源于对于诗句本身的正确理解吗?反观时下某些赏析文章,分析不可谓不“细”,意见不可谓不“新”,究其实际,往往连原文字句也没弄懂,不过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罢了。 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吴先生常自谦为“教书匠”),吴小如先生不但把他掌握的知识无保留地教给学生和他人(但凡有人求教,吴先生总是热情解答。请参看《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而且还常常应青年和报刊的要求,诚恳地把自己的治学经验与方法和盘托出,嘉惠后学。八九年前,笔者为北大出版社编辑《怎样写学术论文》一书,吴先生欣然惠赐《漫谈我的所谓“做学问”和写文章》一文。他在文中把从他的老师俞平伯、游国恩等先生那里学到的治学门径和他自己的体会,原原本本地作了介绍,文章结尾有这样几句话,可以认为是吴先生做学问和写文章的自我总结:“说到写学术论文,我目前只抱定两条宗旨:一是没有自己的一得之见决不下笔。哪怕这一看法只与前人相去一问,却毕竟是自己的点滴心得,而非人云亦云的炒冷饭。否则宁缺毋滥,决不凑数或凑趣。二是一定抱着老老实实的态度:不哗众取宠,不看风使舵,不稗贩前人旧说,不偷懒用第二手材料。”不用说,这也是每一个严肃的学者都应该有的科学态度。正是从这种严肃的科学的态度出发,吴先生在学术研究和争鸣中,一向既敢于坚持真理,也勇于改正错误。1980年吴先生发表《范仲淹{岳阳楼记)考析》,几年后收入《古文精读举隅》一书。看过该书校样后,吴先生偶然得知某师专学报上曾有文章与他商榷,便立即转辗托人找来阅读,并特地写了“校后补记”,感谢那位作者指出了他文中的一些错误。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个,因为服从真理而不迷信权威也正是吴先生本人一贯的信念,所以他从不以权威自居而拒绝批评。 吴小如先生的专业是中国古典文学,但他对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也有较深的修养,而且懂英语,曾与别人合译过《巴尔扎克传》。此外,不少人都知道,他精通京剧,擅长书法,旧体诗也写得相当好,限于篇幅,这些就不能一一介绍了。至于吴先生的为人处世的鲜明特点,他的“老门生”沈玉成先生概括为认真、坦率和热情六个字,这在《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一文中有如实的描绘。据我所知,在几篇介绍吴先生的文章中,吴先生本人比较满意的是沈先生这一篇,就因为它真实——其中既有学生对老师实事求是的赞扬,也有委婉而中肯的批评。吴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