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小如 (资料图 图源网络) 小如师生于1922年9月,按我国旧俗,今年是九十大寿了,或称之为九十初度。最近我听一位百岁老人说:中国的虚岁不“虚”,十月怀胎,生命已经开始,虚岁就是实岁,细思也有道理。 我认识吴先生还在半个世纪以前。1955年夏,我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负笈北上,来到这块梦寐以求的学术圣殿,满怀理想与憧憬。似乎在迎新联欢会上,听到吴先生的京剧清唱。他中等身材,当年还颇清癯,潇洒飘逸之中又有一股刚毅之气。最突出的印象是两点:双目炯炯有神,嗓音雄厚有力,几可震瓦。这两点也是当教师的好条件。我后来听过他一学年的授课,课堂秩序奇好,他目光扫处,学生们自然与之对接、交流,话音高亢,吐属清晰,要想偶尔走一下神,也不可能。 一九五五、五六两年是我们难得的苦读岁月,回忆起来,也是个人学术道路的真正起点。大环境是中央召开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宣布大多数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陆定一又做了双百方针的报告,让许多知识分子心潮澎湃、豪情万丈;小环境是我们北大中文系55级近百人的优秀群体,形成了刻苦攻读的风气。在所有课程中,最重要的是“中国文学史”,每周四学时,要学习四年半(我们是第一届从四年制改为五年制的)。第一段先秦两汉文学,由游国恩先生主讲。游先生所讲的一般文学现象、作家作品分析,可能受制于当时学习苏联规范化乃至程式化的影响,大都在一般书籍中都能读到,连他擅长的《楚辞》研究也不多讲个人见解,至今印象不深。然而,随堂随发的辅助教材,即后来成书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却给我打开了学术的天地,一生难忘。这部书虽用了“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的名义,实际上是由游先生选目、吴小如先生注释定稿的。吴先生的注释与流行注本不同,凡注必引原始出处,有歧说必出两造原文,再适当断以己意,引证博而简要,繁而不芜,指示出无数进一步深读的门径。比如《诗经》部分,我在高中语文课本中只读过《硕鼠》等几篇,这部教材中选入72篇,不仅数量扩大了,而且从简单的文本训读与赏析,进入到学术之门,从对《诗经》的单篇阅读,进入到对“诗经学”的了解,如《诗经附录》所辑关于“采诗”、“删诗”、“诗入乐”诸专题的原始文献资料,涉及赋比兴、诗言志以及“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诗美等问题。我还按此书引书所提供的线索,到图书馆借阅姚际恒《诗经通论》、方玉润《诗经原始》、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等一批诗经学原著,我阅读学术型线装书就是从此开始的。余冠英先生的《诗经选》原以为是普及读物,却多为此书所引证,我专从北大岛亭书店觅购余先生此书,才知道著作形式不能决定学术水平,普及读物中也蕴藏有精辟见解,更要依靠发现者的眼力。 这部教材是我学术道路上遇到的第一本契合自己的书。我小心装订成册(由北大印刷厂单页印发),至今虽纸质脆黄,仍什袭珍藏,视作自己学术启蒙的证物。虽然比起前辈学者来,这个启蒙有些寒碜。 那时我还未上过吴先生的课,偶而在文史楼走廊相遇,我会不由自主地侧身驻足,让他先行,他自然还不认识我。 一九五七年后运动不断,反右、双反、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等等,时不时会出现有关他的大字报,也无非是个人主义、狂狷一类知识分子的“通病”。我总纳闷,这位饱学的老讲师招谁惹谁了? 与吴先生发生“零距离”个人接触要到一九五九年,则另有一番机缘。1959年9月,我们55级同学集体编写的《中国文学史》出版,成为当时全国文教战线“拔白旗、树红旗”的标志性成果,一时声名大噪;但到次年6月,风向转变,决定把两卷本的“红皮”文学史,改写为四卷本的“黄皮”文学史,我们的老师也从被批判对象,转而成为了编写的指导者。我当时是宋元文学段的负责人,被“结合”的老师就是吴小如先生,由此奔走于中关园吴门不辍。使我最难忘的是他的直言不讳,倾心指导。其时,学校的师生关系并不正常。记得有次全年级大会,一位语言学老教授发言说:同学们的批判精神和冲天干劲教育了我,以后要在同学们的帮助和“领导”下,努力工作。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透露出师道尊严已被颠覆,老师们在挨批之后,犹有馀悸。但有的同学还在私下议论说:老先生说得不对,是党的领导而不是年轻学生“领导”。正像另一位老师所说:现在教书,好比陈宝琛太傅教宣统皇帝,真难伺候。于是,老师们大都谨言慎行,唯独吴小如先生仍然保持他不吐不快的刚直性格。 本来,在编写这两部文学史时,我们在课堂上刚刚学到唐代,宋元还未开始;一穷二白就动手编写,错误之多,自属当然。吴先生对我们的原稿做了细致的批改,而且及时地把修改件骑自行车送到我们学生宿舍,流水作业,效率很高。可惜这些稿件现已荡然无存。但在我自己保存的两部文学史上,还记有吴先生的一些意见,对当年吴先生的倾心指教、师生间无拘无束的自由交谈,犹能仿佛一二。吴先生在2001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水照于1960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是当时知名度颇高的‘五五级’的高材生。在校时,因我们共同语言很多,他经常来寒斋闲话,彼此感情十分融洽。”指的就是这段时期。“闲话”不“闲”,我们没有什么小道消息,闲言碎语,所谈不越出治学一步,于我一生影响很深。我也刚刚被批判过“白专道路”,并非“左家庄”人物,因而“共同语言很多”,感情自然是“融洽”的。 北大毕业离校后,我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虽同在京华,却疏于问候。有次因阅读浦江清、吴天五先生注释,冯至先生编选的《杜甫诗选》,产生一些疑问,就写信给他(我误以为吴天五是他的笔名之一),他立即复信我,详示天五先生的工作地址,并且说他一直关注我离校后的情况,凡报刊上有我的文章,必找来阅读,为我取得的成绩而高兴。我收读后,倍感温馨,觉得与母校的精神联系未断。及至“文革”,北大腥风血雨,我也一直惦念他的安危。一次读到他手书的一幅《枯树赋》原件,端正楷书,一股儒雅清新之风扑面而来,无一字错舛,无一笔松懈,不禁为之神旺。书法如其人,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必定心态淡定,气度高昂,私心不免窃喜,并祝愿先生一切顺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