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语言 绘画的语言与诗歌的语言不同,如果一种语言可以用另外一种语言来代替,那么这种语言就没有必要存在了。书法也有独特的,不同于诗歌、绘画的语言。它的语言就是线条,线条按字形有规律地运动。从东汉蔡邕到清末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有许许多多关于书法的譬喻,从日月星辰到花鸟树木,从道释仙佛到男女老幼,无所不包。有人觉得太“玄”,但是也体现了书法意象的特点。书法可以用各种形象作比喻,但最后书法还是书法本身。书法的艺术语言就是它的本身,用别的东西是不能代替的。 ![]() 沈鹏 《曹操 短歌行》 书法,是用毛笔书写汉字的一门独立的艺术,是相对于书写的文字内容而独立存在的。要了解书法艺术,首先要对汉字有所认知。从造字角度讲,中国的造字方法通过“六书”来完成,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书画同源”首先指最初的文字是象形文字,用图画表意,后来形、体各异。但书画同源又纳入了笔法相通这一层意思。像日、月、山、水之类真正的象形字很少,会意、形声占很大比重。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谐声的偏旁多与义相近,又说汉字中有“义存乎音”、“于声得义”,都是有规律性的。现在推广简体字,“馀”简化为“余”。过去有人说书法与诗词之类是“馀事”,将“馀”写成“余”,是不是成为“我的事”呢?这里是否存在汉字“意美”的缺失?好在原来的“馀”字也没有取消吧!“游”与“逰”现在是相通的,古代恐怕只有很少相通。“逰人”与“逰子”“逰山玩水”等,都不用“游”。《晋书·王羲之传》有“游目骋怀”,但在王羲之写的《兰亭序》那里,“游”还是写作“逰”。我体会这两个字的内涵有微妙的区别。人死了,写悼词,原是“怀”字,现在统一用“挽”,我觉得不如以前那个字有独特内涵。汉字还有一个特点,同一个字,动词、名词、形容词、副词,有时是不分的。同一个字,既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形容词,还可以是动词。比如“事情”的“事”,做事情,这个“事”是名词,但是也可以作动词,如“事君”,就是侍候皇帝,给皇帝办事,这里的“事”就是当做动词来用的。“无所事事”,后边的“事”是名词,前边的“事”就是动词,是不是也可以说后一个“事”是名词前一个“事”是动词?中国的文字还有声音美,平上去入、阴平阳平,上去入还可以有阴阳之分。所以四声可以分为八个声,据有人研究还可分更多,我就不懂了。书法艺术主要研究汉字字形的美,难道就不要文词美了?当然要!这是一个综合修养的体现。《兰亭序》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如果文章不好,字不就大为减色了吗?为什么书法家喜欢抄写诗词呢?我想,写诗能同时体现义美、声美、形美,体现了中国汉字综合美的优点,这大概是大家喜欢写诗的原因。 我家里有一份《快乐老人报》,我写的报头。每次看到这个报头,很快乐。但是我的快乐是源于书法吗?如果这几个字不用毛笔写而是用宋体字集成,肯定缺少书法的美感,但它也还是《快乐老人报》,还能给人带来快乐,这就是汉字的字义所发挥的感染力。相反,倘把“快乐”二字取消,甚或改为“忧伤”,请想想又会是怎样的情感反应?孙过庭说王羲之写“乐毅”、“画赞”、《黄庭经》、《太史箴》、“兰亭”有各种不同的感受,我认为那是指文章内容,书法本身不能生发“情多怫郁”、“意涉瑰奇”等情绪。然而写书法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情感吗?当然有。颜真卿写《祭侄稿》时,难道没有悲愤吗?当然有。但是情感是具体的。一个人失去了恋人会悲痛,失去了父母也悲痛,有人丢了钱心里也难受,今天摔了一跤心里也很难受。面对同一个事情,每一个人的情感又都不一样,都是具体的。同样汉字、书法之于情感的表现,有它的特殊性。笼统地讲,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意味在不同的艺术里面,也是不一样的,书法跟绘画不一样,跟音乐不一样,跟舞蹈不一样,更不用说跟散文小说不一样。它有意味有情感,书法的情感就是书法艺术所特有的。书法艺术的情感如何体现,这需要深入研究。书法的构成,我认为线是最基本的,再就是结体,无非就是这两方面的结合。再扩大来讲还有篇章,篇章也是结体。如果我们研究书法的对偶范畴会有很多,比如动静、轻重、疏密、大小、快慢、抑扬、虚实、顾盼等等。书法美就纯粹依仗这许多形式因素,给人情绪感染,提高人的审美境界。比如和谐、宁静、奋发、愉悦、畅神。。。。。。具体到每一种字体,又会有区别。章草没有字体连接,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书家把章草变成今草了,所以可以连起来写。孙过庭写《书谱》也是独体,虽是草书,但一个字一个字是分开的。总而言之,书法是表达情感的艺术,书法家的情绪随着所写的文章也会有所波动。但是,书法还是有它自身的规律。我们追求书法的美,不要把书写的文词当“内容”,而把书法当“形式”,要辩证地看,不要简单化。 相通处 诗歌、绘画、书法不能互相代替,但在更高、更深的层次上可以相通。相通在哪里呢?我想用古人两句经典的语言来说明,一句是扬雄《法言》中的“书,心画也”,这里的“书”不是书法而是文章,但后来人们都把它跟书法连在一起了。“心画”,用现在的语言表达可以说是“心灵活动的轨迹”,书法就是心灵活动的轨迹。另一句是“诗言志”。这句话要比“书,心画也”早的多,出于《尚书》。“言志”,不就是讲自己的真情实感、讲自己真实的思想吗?一个言志、一个心画,都是要表达人的思想、主观上的情感,这不就表明两者是相通的吗?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恰恰在这根本之点上我们常常做不到。现在有很多作品让你感受不到真情实感,比如写诗就把前人句子套用一下,或者拿一些词语生搬硬套。书法,听说有人从古人墨迹中选字拼凑,合而成篇,看起来似乎写得不错,然而那叫什么创作?古代书家活着要争版权哩! 技巧 再进一步讲,诗歌、绘画、书法主要表现人的情感,那么技巧还要不要呢?技巧在诗歌、绘画、书法创作中占到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要不要“推敲”?古人有一句话,吟诗为了要把一个字想得好,要捻断数茎须。但是王夫之认为推敲没必要,他认为你觉得敲好就是敲好,你觉得推好就是推好。现在我们为什么认为“敲”好呢?敲有声音嘛,一个和尚晚上回来了,在月亮底下推门,无声无息,敲门就有声音,也才有感觉。苏东坡也有这样的词句:“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这时不用敲不行啊。王夫之属于性灵派,他崇尚性灵,推也好、敲也好,别人的心思你怎么知道他是想推呀还是想敲啊,就像说别人做什么梦我怎么能知道,所以他认为没必要,这是一种观点。一般来讲推敲还是要,没有推敲不行的,但最根本的还是靠自己的性灵而定。我在《中华诗词》杂志上读到孙中山、黄兴、邹容、秋瑾的诗,是他们在就义的时候、在告别家人的时候、在战场视死如归时写下来诗词。他们不是以写诗为专业的诗人,诗也很少,但他们的诗是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正如所谓“喷泉里喷出来的是水,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他们的诗是真正从血管里流出来的。当时我写了一首诗:“字字苌弘血”,英雄死后血化为碧玉,碧血典故就由此而来;“都从炼狱输”,佛教讲炼狱,从地狱锤炼出来,他们的诗每一个字都是从炼狱当中出来的;“壮心能如此,愧对数茎须”,他们在奋不顾身的时候,告别家人,一切置之度外,在这种情况下,还来得及去推敲吗?还来得及捻断数茎须吗?据说秋瑾在就义的时候有一句诗“秋风秋雨愁煞人”,从她的全部人生看这句诗,她就是真正的诗人。他们的诗尽管没有很好地去推敲,也不以诗名世,但他(她)们是真正的诗人。我们整天琢磨作诗,却没有抒发出真正的感情来,应该感到有愧,“愧对数茎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