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振忠 石伟杰 徽商是明清时代的商界中坚,对于十六至二十世纪中国的社会、文化有着广泛的影响。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王振忠,长期从事历史人文地理、明清史研究,尤其专长于“徽学”,著有相关论著十数种,在民间文献的发掘与研究方面有不少重要的发现。其中,《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一书,从制度分析入手,将制度史与区域社会史研究相结合。此书初刊于1996年,2014年该书获选再版。我们近期采访了王教授。 ![]() 王振忠 澎湃新闻:学界对于徽商的起源,有“东晋说”、“南宋说”和“明代说”等多种说法,您是如何看待这个争论的? 王振忠: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明确一个概念,所谓徽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徽州籍商人,而是特指徽州商帮,也就是为了应对外部日益激烈的生存竞争,借助血缘、地缘关系结合而成的徽州商人群体。在这样的界定下,讨论“徽商”的起源才有意义。 至于徽商起源“东晋说”、“南宋说”和“明代说”之分歧,大致说来,有的是对史料的误读,有的则是概念不清引发的歧说。以“东晋说”为例,它的依据是《晋书·五行志》的记载,书中说东晋宗室司马晞未败之前,每逢宴会,便令“倡妓作新安人歌舞离别之辞,其声悲切”,后来,司马晞果然被迁徙到新安。因徽州在西晋时曾设新安郡,清代有人就认为,司马晞所听到的“新安人歌舞离别之辞”,应与徽商经营四方有关——这也就成了当代一些学者认为徽商起源于东晋的根据。其实,在司马晞的时代,除了地处江南的新安郡之外,西晋时期洛阳附近的司州河南郡新安县(今县西北)更加有名。根据安徽省博物馆刘和惠先生的考证,司马晞听到的“新安人歌舞离别之辞”,可能是东晋初期社会上流行的民间歌曲,其中的“新安”,应指中原的新安县,与北宋以后徽州之前身——江南的新安郡并无关联。我赞同刘先生的看法,因为东晋的新安郡尚属“深林远薮”的蛮荒之地,虽间有中原移民迁入,但当地仍以“椎髻鸟语”之人占绝大多数,尚无产生“歌舞离别之辞”的条件。所以,关于徽商源起于东晋的说法,显然是对史料的误读。 至于“南宋说”,则属于概念界定上的问题。南宋定都于临安(今杭州),这对地处皖南低山丘陵的徽州产生了重要影响。当时,徽州木材及其他土特产经由新安江源源不断地运往杭州,在江南各地经商的徽人数量大为增加,这让后者培养出强烈的契约意识,积累了不少财富以及从商经验。其时,也出现了一些富商大贾。如南宋理学家朱熹的祖籍是婺源,其外祖父祝确经营的商店、客栈,占了徽州府城的一半,人称“祝半州”。类似于此的富商巨贾,亦屡见于历史文献。不过,当时还没有看到以乡族关系为纽带开展商业竞争的商人群体。因此,还难以说徽商源起于南宋。 十多年前,《四库全书》电子检索刚刚出现,我曾借助检索写过一篇短文,叫《明清文献中“徽商”一词的初步考察》,结论是:“徽商”一词在文献中出现的时间,较早的是在十六世纪初的明代正德年间。综合其他史料考察,及至十六、十七世纪之交的万历年间,“徽商”一词在社会上的使用情况已极为普遍,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徽商从明代中叶起引起了世人愈来愈多的关注。 事实上,明代中叶以后,徽州盐、典、木各业巨商崛起,积累了大批资金,其中有不少商业利润回馈于徽州本土,这在皖南形成了商业可持续发展的经济环境——因民间资金来源充裕,一般人皆可较为便利地获得低息借贷,并通过个人信用“打会”融资,筹集规模不等的资金,藉此投资于各类生意、外出务工经商,从而维持着一个庞大的从商人口。这些从商者借助血缘、地缘关系,结成商人群体,开展商业竞争。因此,明代中叶以后徽商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应当是符合历史实际的说法。 ![]() 徽商老宅 澎湃新闻:一般认为古代中国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社会,重农抑商是主流,您如何看待徽商的兴起?它对士、农、工、商的格局有影响吗? 王振忠: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曾策划、组织过一套历史人文地理的丛书(业师邹逸麟先生主编)。当时我首先提出“区域人群”这一基本概念,是指传统时代具有明显区域特征、对中国社会产生不同程度影响的各地人群,他们不仅有着纵向遗传和横向衍播的民俗传承,而且,其名称又是历史时期约定俗成的,如明清时代的“徽州朝奉”(徽商)、“绍兴刀笔”(绍兴胥吏和绍兴师爷)、“凤阳乞丐”和“山西票商”等。 在我看来,这些区域人群的出现,与明代中叶以后整个社会发生的一些重大变化密切相关。这些变化包括多方面的因素:比如气候,从十五世纪中叶起,中国进入了与欧洲“小冰期”相当的“明清小冰期”,从而引发了一系列的危机(如气候多变、自然灾害频发、粮食大范围歉收、游牧民族频繁南袭等)。与此同时,中国的人口压力却在迅速增大。根据人口史的研究,十四世纪中叶的明初,人口数量仅为七千万左右,但随着承平日久,人口迅速增长。及至十七世纪的晚明,人口峰值已接近两亿,人口压力空前增大。在这种背景下,对整个社会来说,如何养活庞大的人口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晚明时期,“救荒”是整个社会普遍关心的一个重要话题。永乐年间编纂的《救荒本草》,在嘉靖年间曾两度再版,由此带动了多部以“救荒”为主旨的农学、植物学著作的出版热潮。与此同时,中国还从海外辗转引进了一些美洲粮食作物,如玉米、番薯等。 晚明时期,绍兴籍的著名官僚祁彪佳写过一篇《救荒小考》,他指出:“重农固为务本,但今人稠地窄处,竟有无田可耕者,因其土俗,各有力食之路,但占一艺,便非游手,此亦救荒源头。”在他看来,人多地少之处,应根据本地的乡土风俗和社会经济结构,发展出不同的谋生手段。而就个人而言,任何人只要有一艺在身,便不能算是游手好闲,这是解决“救荒”难题的根本办法。正是因为生计追求成了首要问题,各地人群需要以群体力量应对外部激烈的竞争,也就在这种背景下,诸多商帮遂风起云涌,浮沉商海。 ![]() 黟县西递村 传统的中国社会,商人居于四民之末,商业被视为市井小人之事。及至明代中叶,在“救荒”的大背景下,“治生”成了个体的头等大事,社会上遂出现不少肯定商人社会地位的言论,一定程度上冲击了旧的“四民”排序。著名思想家王阳明就曾说过:“四民异业而同道。”而徽商在教育后代时也强调:“士商异术而同志”,“士、农、工、商皆为本业”。他们认为,经商、业儒只是各人志向不同而已,实际上并无实质性的差别。因此,直到现在,我们还可以在徽州的一些民居中,看到反映昔日徽商观念的各类实物。例如,在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黟县西递村,就有一副非常著名的楹联:“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在徽人眼里“读书贵矣,但农、工、商、贾各专一业,便非不肖子孙”,此与前述祁彪佳的看法异曲同工。这些,都充分肯定了经商在个人安身立命中的地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