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看陈献章的心性论和惠能的相似性。 陈献章对心性论的分析,涉及到心的特性问题、性的特性问题、心法关系、心理关系问题等等,在这些问题的看法上,有儒学的传统,也有惠能以来的禅宗的影响。 心的特性,陈献章虽然着言不多,还是可以看出他是倾向于以虚寂而论的,只是考虑到此种观点会被误以为陷入佛教甚至道教,而与儒学有异,“近苦忧病相持,无以自遣,寻思只有虚寂一路,又恐名教由我坏,佛老安能为我谋乎?”因此,他更多地是讲一个静,静之一字乃是其学之要,这个静,或称为静虚,“省事去烦恼,端居养静虚”。陈世泽解释在虚静问题上陈献章和禅家的区别,“公之静,乃静一之静,非虚寂之静;公之虚,乃虚明之虚,非虚无之虚”。“一”在这里指无欲,无欲之静,而为静一,由此静而生动,才是为学之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而动直,然后圣可学而至矣”。也就是说,静是和动相连的,静不是目的,静是动的基础,动而不失心性之善的本质,就需要无欲。这个无欲和惠能的无念有相似之处,无念是无妄念,唯念空寂真性,妄念是动,空寂真性是静,处理的也是静和动的关系。陈献章的虚明乃是虚寂光明,和惠能清净光明的理解也是一致的,而明又关系到觉悟的问题。 心性问题必然要谈及性,性是心的本质,也是人的本质,陈献章持孟子以来的性善说,“孟子见人便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此以尧舜望人也……吾意亦若是耳”。这是儒学的传统,是对人性的价值描述。如果对性从本体的角度作哲学的诠释,陈献章也和惠能禅宗的传统一样,讲性空,“性空彼我无差别,力大乾坤可跌交”。他还用莲花的意象来说明性空,“不枝不蔓体本具,外直中通用乃神”,以外直中通而喻性空。心和宇宙的关系是和心与理的关系联系在一起的,心和理的关系可以从心和性的关系来说明,陈献章以性为理,“性即理也,尽性至命”。从这个角度看,心本来具足理。从心的作用看,心为宇宙主宰,天地万物乃至整个宇宙都不出我心,我心充塞空间和时间。心的这种作用也就是理,理就在我心,认识世界就是从认识我心入手,“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始终,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这和陆九渊的口气十分相近,也和惠能的“万法在自性”的心法关系论方法很接近,其思路都是以自心来说明世界及其规律。 其次看陈献章的修养论和惠能的相似性。 在修养论上,关于修养工夫的致力方向陈献章是内省式的,这既是儒学的传统也是惠能禅学的传统。他强调内照自心,从自心着手,“高明之至,无物不覆,反诸求身,把柄在手。”这是他的一首《示黄昊》诗,其弟子湛若水(1466—1560)解释说,“高明,谓人心之本体,所谓‘极高明’者也。把柄,亦以比心之主宰处”。陈献章反对外求,求身外事不是真正的修养,他批评有的人把短暂的人生都虚度在外求上,“夫人生几何,徒以难得之岁月,供身外无益之求,弊弊焉”。在惠能那里,也有类似忠告:“努力修道莫悠悠,忽然虚度一世休。”惠能禅学的传统也是内省内求的。 陈献章认为,内省追求的是一个自心的觉悟,“人争一个觉,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尽而我无尽。夫无尽者,微尘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爱,死不知恶”。这里不但讲了觉的重要性,还涉及到了悟后境界的问题。这个觉,也就是惠能所强调的悟,人解脱与否的关键,就在于一个迷和悟的分别。不过应该看到,陈献章对觉的观点更直接的是受禅宗话头禅的影响,他讲疑对于觉悟的重要性,“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这和话头禅的观点是一致的,话头禅中就讲究一个疑,“做工夫贵在起疑情……古德云: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 对觉悟的追求,陈献章强调运用直觉,直接观照自性,不必执着于尘垢的障碍,这很类似于惠能的直指之道。陈献章有一首《题心泉》诗,“夜半汲山井,山泉日日新。不将泉面照,白日多飞尘。飞尘亦无害,莫弄桔槔频。”依湛若水之解,“以泉比本心,以尘比物欲,以桔槔比智巧”。本心自性清净,虽被物欲尘垢所覆盖,但自性不染,如惠能所言,“一切尘劳妄念虽在自性,自性不染著”。如果执着于用功夫技巧去除尘垢,会被尘垢所缠。这也可以理解为,直指自性的觉悟是不需要依赖理性的、不拘泥于语言的。陈献章曾经谈到诗悟,这也可以看作是对禅悟的说明:诗悟“当以神会得之,未可以言尽也。到得悟入时,随意一拈即在,其妙无涯”。诗,不离文字,意在言外,陈献章在此说明了悟的直觉特性,也指出了觉悟的突发性,“一拈即在”,是言顿,“随意”,是言无修之修,无念,不经意间,一念相应,就顿时觉悟。这些都和惠能的觉悟观和修行观相似。 关于修养的方式,陈献章是讲静坐的,“佛氏教人曰静坐,吾亦曰静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调息近似数息,定力有似禅定”。在这一点上,惠能反对坐禅,人们自然会将陈献章的静坐和北宗的坐禅联系起来。但有几点是必须明确的:第一,陈献章之静坐是以静坐之形式反对繁琐而求简约,“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约”即简约,这正是惠能南宗禅的精神。第二,关于坐禅,依紫柏真可的观点有三种:“曰下劣坐、平等坐、增上坐。”下劣坐是以信仰为基础的;平等坐是以识三界本质为基础的;增上坐是以洞彻本心为基础的。陈献章之坐属于增上坐,因此不必纠缠于他这个静坐的形式。第三,陈献章悟后仍常静坐也有其治病的目的,“肺病外感则风,内感则烦,调摄之方,莫先虚静”。陈献章本人身体虚弱,曾习驭气之术,即气功。第四,陈献章以静坐出名,但他并非以为是唯一的方法,据《年谱》载,“先生初筑阳春台,日坐其中,用功或过,几致心病,后悟其非”。“后悟其非”是悟静坐之非、不赞成静坐,还是悟其具体的静坐技巧之非、不反对静坐本身?恐怕前一种理解更有道理。 再看其境界论和惠能的相似性。 悟后的境界,陈献章强调的是自由之境,这是精神得解脱后的自由,也是道德的自由,而自由的境界和惠能以来的禅境中的自由是十分相似的。陈献章的自由体现为无事、无滞、自然,“此学以自然为宗也……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这种自然本质上也就是惠能的无念之境。陈献章特别推崇物我双忘之境,“到得物我两忘,浑然天地气象,方始是成就处”。这种双忘之境和惠能讲的无相和无住是一致的。对外境物相的忘却,陈献章用类似于禅宗“无滞”的概念来解释,无滞也就是无物,心不执着于物境,“然不欲多作,恐其滞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这种自由不是离物之自由,不是出世之自由,而是入世得自由,这和惠能禅宗的观点是一致的。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找出一些陈献章思想中非常“禅”化的特征,比如说,他反对他求,强调追求自己的体悟,自悟自修,“学人言语,终是旧套”[37],这必然要涉及对经典的态度,陈献章的观点是不拘泥于经,“圣人与天本无作,六经之言天注脚。百氏区区赘疣若,汗牛充栋故可削”,这和惠能禅法的主体性精神也是一致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