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语:论语】 研究先秦诸子的思想,首当其冲的,就是材料问题。孔子本人没有著书,所以,研究他的思想,不可避免地要从他的后学弟子的记述中去寻找。今人相信《论语》中的“子曰”,甚至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子曰”,而不相信其他经传中的“子曰”,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因为同样都是孔门弟子的记述。但时至今日,以我们对先秦学术的传承特点和先秦古书的流传通例的认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子曰”,即使不是孔子亲口所说亲手所写,其思想来源于孔子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谈论先秦思想,想要严格地限定于某一个个人的直接材料,几乎是不可能的,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真正可以有材料凭借的,都是一个学派,或者一个团体的思想。古人并不看重某个个人的思想,只看重某一种思想。探讨孔子的思想,我们不得不依靠晚于孔子的记录,然而这却是惟一的途径,就像探讨苏格拉底的思想,只能通过柏拉图、色诺芬等后来的记录一样,因为苏格拉底也没有任何著作。所以,本文讨论的前提是,先秦儒家文献中的“子曰”,基本上都可以代表孔子的思想。 孔子的思想是有体系的吗?冯友兰曾经区分形式上的系统与实质上的系统,认为中国哲学家虽不像西洋哲学家有形式上之系统,却还是有实质上之系统的。尽管孔子没有完整地表述过自己的思想体系,我本人也还是相信他是有实质上的体系的。但是困难在于,研究哲学史的学者,即使是相信孔子有实质上的系统的冯友兰,也都只是抓住他的思想中的某些方面来进行论述,似乎也没有能够整理出一个“一以贯之”的体系来,流于散乱。这样就使得孔子的思想体系只能停留在被质疑的状态下。本文就是试图要把孔子思想的各个主要方面,整合起来,努力找出一个有着内部逻辑的,相对完整的系统来。 一、从天道出发 任何一种哲学思想,如果成体系的话,它都必然有一个出发点,或者说是一些公理性的假设,就像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一样。 早期人类社会的思想家们,通常都选择“天”或“神”作为自己学说的理论依据。孔子则继承了西周以来“天”的观念。因为宇宙之间、自然界的一切都早已存在了那么长的时间,世界一直有秩序地运行变化,一切都是按部就班,那么和谐。这证明天的伟大,天地的运行是那么完美,什么都像设计好了似的,有条不紊,所以人类只要效法天,人类社会就一定会和谐地运行。在《论语》中,孔子多次提到要效法天,《阳货》:“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泰伯》:“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又《礼记·哀公问》:“公曰:‘敢问君子何贵乎天道也?’孔子对曰:‘贵其不已,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其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 我们可以把这看成是孔子思想体系中的公理假设:天地自然的秩序,就是最和谐,最完美的秩序。这就是先秦时代所谓的“天道”,既是孔子思想体系的起点,也是最终的落脚点。 这个落脚点,应该是在孔子的晚年完成的。孔子的思想,在晚年有一次很大的转折,就是从仁义礼乐的世俗伦理,上升到天道性命的探索。这一转变,应该与他晚年喜读《周易》有关。《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论语·公冶长》记载子贡的话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贡的这句话常常被用来作为孔子只关心人事,不关心性与天道的证据。但是全面地考察孔子的言行与思想,就知道这样的理解是有问题的。第一,《易传》中大量地记载孔子说到性与天道,如《系辞》几乎通篇都在讲天道;《文言》:“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利贞者,性情也。”《谦卦·彖》:“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说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而且孔子自己也说:“五十而知天命。”(《为政》)第二,在孔子的后学学生中,讲性与天道的也很多。例如《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孟子》也说:“形色,天性也。”第三,在20世纪90年代出土的郭店楚简中,也有不少关于性与天道的说法,例如:“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圣人知天道也。”(《五行》)“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自命出》)“有天有命,有地有形。”(《语丛一》)郭店楚简中的这些儒家著作,跟七十子及其后学弟子有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孔子的学生谈很多性与天道,而且常称“子曰”,不可能跟孔子没有关系。这些材料,可以说明孔子并不是不谈性与天道。子贡所言,可能是孔子晚年学《易》以前的情况。马王堆帛书易传《要》篇说:“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子赣曰:‘夫子它日教弟子曰: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繁。赐以此为然矣,以此言取之。赐缗□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这段话既可以看出孔子晚年的变化,也可以证明子贡对晚年孔子的认识也有变化。孔子一生不得志,晚年难免会思考一些天道、命运之类的问题,由此进入形而上的思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这种转变,并不是和原来的思想完全对立,而是原有思想的合乎逻辑的发展,前后有着内在的一致性。这一转变,与其说是使他的学说变成了另外一种体系,不如说,是为他原来的学说找到了天道、天命的依据,使得这一系统更加完善,而且具有了思辨色彩。 正因为孔子认为他的学说根源于“天”,因此,他对自己的学说充满自信,他相信有一种“天命”降临在他的身上。他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子罕》)“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竂其如命何?”(《宪问》)“天生德于予,桓趔其如予何!”(《述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