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顺人而不失己 庄子既不避世,也不入世,而是倡导游世。游世的具体表现,乃是一种“顺人而不失己”,既顺应这个社会,又不丧失自我追求的处世态度。《外物》篇云:“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从中,不难发现“游世”与“顺人而不失己”之间的内在关联。我们知道,“至人”是庄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的代表。这也就意味着,“顺人而不失己”作为一种处世之方,是最高生命智慧的体现。“顺人”,就是委顺他人,做到“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尽量避免与他人发生摩擦与冲突,就像那在机关纠结中仍游刃有余的“庖丁”(《养生主》),任凭他人将自己称为牛马也因之任之的“泰氏”(《应帝王》);“不失己”,也就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永远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本真的心性,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下》),“恶乎待哉”(《逍遥游》)。可见,“顺人而不失己”就是一种表面上委顺随从,而内心中高蹈无待的人生哲学。 与“顺人而不失己”异名而同实的是“外化而内不化”。“外化而内不化”出自《知北游》篇:“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所谓“外化”,就是“与物化”,亦即随顺环境外物的一切变化,“一龙一蛇,与时俱化”(《山木》),不偏执,不拘泥,屈伸无定,懂得随着时境的变化而变化;而“内不化”,也就是“一不化”,则是指与道为一,在万物纷纭变化之中保持内心的虚静,恒守最纯然的心性。《德充符》篇说:“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其实,所谓“不得与之变”、“不与之遗”、“不与物迁”、“守其宗也”,与“内不化”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在庄子看来,真正的圣人,无论面对任何情形,即使是生死巨变,天塌地陷,也能保持内心的超然,不随外物而动。而庄子所以为的人世最大悲哀,就是《齐物论》篇中所说的“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即心灵不能恒守其本真超然而随物化驰,其实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内化”。 从表面上看,“顺”与“不失”,“化”与“不化”仿佛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么庄子又是如何消解这其中的矛盾,做到“顺人而不失己”、“外化而内不化”的呢?这是因为庄子对人的心(心灵)与形(形骸)作了区分。在庄书中,心与形的对举屡屡可见,比如: 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齐物论》)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德充符》)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人间世》) 彼有骇形,而无损心。(《大宗师》) 形莫若缘,情莫若率。(《山木》) 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让王》) 以上文字中出现的“心”、“德”、“情”、“志”,其实都指向人的心灵;而“形”则指向人的形骸。形骸当然并非仅指人的自然形骸,即身体器官等;还包括人的社会形骸,即人的行为举止等。不难发现,心灵与形骸虽然统一于个体生命当中,但其实是两个不同的部分。心灵属于无形的世界,而形骸则属于有形的世界。 庄子对个体生命的这个区分,其实源自于他对整个世界的认识。在庄子看来,世界是由有形者与无形者共同组成的。换言之,世界可区分为有形和无形两种。借用《周易·系辞传》中的术语,也就是“形而下”与“形而上”。其中,道是无形的,所谓“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大宗师》),老子也曾说过:“大象无形”;而物则是有形的。正如王博所说:“在世界和人之间进行类比,是古代中国人常见的做法。在这种类比中,世界被看作是放大的人,反过来,人则被看作是缩小的世界。”⑦ 因此,有关世界的有形与无形的区分,在人的生命体上自然就会有所体现。而正如无形者——道是世界的本质与“真宰”(《大宗师》),那么,无形者——心灵也就是人最为核心与根本的所在。从以上庄书中心与形对举的文字中不难发现,心与形比较起来,庄子更看重的是心灵,换言之,心灵在庄子思想中所担任的角色更为重要。当然,心灵的重要,并非意味着形骸的不重要。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形骸,心灵便失去了其存在的物质载体。 我们现在回到上文所提出的问题:庄子究竟是如何消解“顺”与“不失”、“化”与“不化”之间的矛盾,做到“顺人而不失己”、“外化而内不化”的?这其中的奥秘在于,两对矛盾行为的主体不同。具体来说,虽然“顺”与“不失”、“化”与“不化”这两种看似矛盾的行为,是由同一个生命体发出的,但由于“顺”与“化”的行为主体是人的形骸,“不失”与“不化”的行为主体却是人的心灵,而根据庄子的认识:形骸与心灵虽存于同一生命体中,却并不相同,可以分而治之,因而完全可以做到:形顺人而心不失己,外形化而内心不化,即外形上随人而化,而内心中超然独立。不难发现,在庄子所倡导的游世的处世态度中,心灵与形骸作为人生命的两翼,表现出了某种分裂的特征。这种分裂的状态,在庄书中大量出现:如《人间世》篇中的“内直而外曲”、“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山木》篇中的“形莫若缘,情莫若率”,《则阳》篇中的“陆沉”,等等。 那么,庄子为什么要在个体生命的心与形之间划一道裂谷,主张在形骸上采取“顺”与“化”,而心灵上却“不失”与“不化”呢?余以为其原因有三: 其一,在庄子看来,形骸虽然属于人的一部分,却并不为人所能控制,因为它来自于“天”的赋予,所谓“天与之形”(《德充符》),受“命”之掌控,因而只能因顺变化。正如《德充符》篇中所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生死、疾患、安逸、尊贵、饥渴等,都与人的形骸密切相关,而这些都属于命运管辖的范畴,人无力主宰,故此人所能做的就只能是因循安顺。而心灵则不同,它属于命运无从干涉的范围,是一个可由自己做主的领域。因此,形骸上的因循安顺,完全不妨碍我们在内心中,实现自己的人格追求与人生理想,即保持自己的本真独立性(“不失己”),获得宁静平和的心境(“内不化”)。 其二,如前所述,形骸是有形的、实的,而心灵是无形的、虚的。形骸的有形性特征带来了两个方面的结果:一方面,有形性注定了形骸是无法被彻底隐藏的。只要你生活在这个俗世当中,你就必然要向他人展现由你的形骸所发出的行为,而这些行为也恰恰是他人认识你的唯一路径,这也就意味着,你的形骸是影响你与他人的社会关系的最重要的因素,因而你必须为了他人,在行为上做出某种妥协,也就是“顺人”;另一方面,有形性注定了形骸自身的局限性。比如人的形骸总是处在不断的变化当中,正如庄子所说:“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大宗师》),随时可能遭遇到不可治愈的病患与残障,而且终有一天会死去。这些变化之所以被称之为“局限”,就是因为人无力对之进行干预。庄子认为,面对这些变化,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顺应,也就是“外化”。而心灵的无形性特征,则决定了它可以摆脱有形之物包括形骸的限制,从而获得某种超越性与自由度。在庄子看来,人对心灵的主宰应是无待而自足的。也就是说,只要我和心灵存在,那么我就能够做我心灵的主人,这一点绝不会随着形骸与外界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当我们的形骸在委顺他人的同时,我们的心灵可以把我们带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做到“不失己”;同样,当我们的形骸在顺应宇宙大化而不断变化的同时,我们的心灵也可以固守于“无何有之乡”(《逍遥游》)与“物之初”之道(《田子方》),做到“内不化”。 其三,庄子认为,只有使形骸做到“顺”与“化”,才能安顿形骸,而只有安顿好自己的形骸,才能安顿好自己的心灵,做到“不失己”和“内不化”。庄子处在一个“祸重乎地”的无道之世,深感乱世中个体生命的脆弱,因此只有在形骸上采取“顺”与“化”的应对策略,尽可能减少与外物的冲突,才能使个体生命远离祸害与危势,所谓“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知北游》),进而为心灵的安顿提供生命基础。反过来,心灵的安顿,“不失己”与“内不化”,即本真宁静的心灵状态,又可以更好地帮助形骸实现其安顿,保证其毫无滞碍地随顺变化,从而使个体生命免于疲累、焦灼与祸患。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庄子所倡导的这种表面上的随顺,决不等于没有任何原则的迁就迎合,更不意味着与世俗污浊的积极合谋。庄子曾说:“就不欲入……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人间世》)郭象注曰:“就者形顺,入者遂与同也。”“若遂与同,则是颠危而不扶持,与彼俱亡矣。”庄子明确地意识到,随顺但绝不能太过分,以至于在内心中认同,否则不但助纣为虐,还会葬送了自己。 由上可见,庄子的这种“顺人而不失己”、“外化而内不化”的游世态度,一方面通过形骸维度的“顺人”与“外化”,即表面上的随顺他人、适应变化,保证了其现实意义上的“在世性”,既避免了避世之人对其所必须承担的责任与义务的放弃,又避免了入世之人所极有可能遭遇到的生命危险,所谓“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另一方面,又通过心灵维度的“不失己”、“内不化”,即内心中的本真独立、虚静安宁,保证了其精神意义上的“远世性”,既避免了避世之人的刻意与机心,又避免了入世之人所极有可能遭遇到的“阴阳之患”与“内刑”。如此,正是这“在世”而非“入世”,“远世”而非“避世”的“游世”之道,成就了庄子在乱世之中独特的生命智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