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华 《大学》是保存儒家道统的一部重要著作。所以,读“四书五经”,首先要读《大学》。所以,朱熹讲,“《大学》所教”,就是“穷理尽心修己治人之道”。《大学》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穷理尽心”。“穷理尽心”的目的是“修己以治人”,实际上就是“治国”必先“治身”。 《大学》是“初学入德之门”,是初学儒学的人的一个“入德”的门。读“四书”,要先读《大学》,再读《论语》、《孟子》,最后读《中庸》。当然我们现在可以不必完全按照这个顺序,但我们要考虑到这四部著作的内在联系和不同点。所以,朱熹表彰《大学》,就是认为《大学》是整个儒家体系的一个纲,非常简洁的一个大纲,是“治学为学”的一个纲目,“修身治人”的一个规模,“内圣外王”的一个大道。所以,他说,要先从《大学》来立定这个纲领。如果人没有一个纲领,没有一个目的去读经,那就是白费力气。 读《大学》就是先定其规模,先立其纲领。这就是孟子讲的“先立其大者”,先有一个崇高的目标,然后再去努力。“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孟子有一种“发越”的精神,“超越”的精神。最后读《中庸》,去探求古人的微妙。这里谈到了“四书”之间的有机的联系,同时也从“四书”理解的难易上考虑。从难易程度上讲,《大学》是比较容易的。我们往下读的时候,大家都能明白,但是要真正掌握它的精神,却很不容易。“定其规模”,是什么规模?很明显,就那么几个字,“三纲领八条目”。是不是?三个纲领,八个名目。所以,我们读《大学》,要记住这几句话,“三纲领八条目”,这就是所谓的“先立其规模”。这个规模立起来了,才能谈到“修己治人”的一个方法。 儒学的本质是什么?当代有很多人对儒学思想作定义。但我想,梁漱溟先生有一个最好的定义。“儒学者,修己治人之学也。”再比如说,冯友兰先生曾经讲过,儒学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仁学”。这个“仁学”,进一步地就是“人学”,就是讲人如何做人的。所以,我们说,读《大学》,要了解这样一个背景,要把握“四书”之间的内在关系,按照这个次第——先《大学》、再《论语》、再《孟子》、最后《中庸》。《中庸》是观“古人之微妙”,那么《中庸》里面最微妙的是什么?有八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中庸》所讲的这个“道心”,就是儒家思想的一个极致。儒家所相传的,就是这个“道心”。 所以,我们说,“四书”体现的是把孔孟以前的“先王之教”和儒家对“先王之教”的发展所作的一个最高的总结和概括。那就是说,“四书”离时代最近,所谓“四书近,五经远”。“四书”也比较容易,而“五经”比较难。“四书”的规模和量也小,而“五经”大。这就叫先从小从易着手,再读难的远的大的。所以,朱熹有个比喻。他认为《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是“熟饭”,是煮熟了的饭,而“五经”是打下来的“禾”,还有皮儿和壳儿,不像“四书”那样打开饭盒就可以吃饭了。“五经”的话,你还要把壳儿磨掉,经过筛选,然后再把它煮成熟饭。所以,朱熹一生就用在编著《四书集注》上。《四书集注》是最能代表朱熹的思想的,因为他在这本书上下的工夫最大,前后修改了七次,用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反复地修改,特别是对《大学》的修改。 历史记载,朱熹在死的前一天,还在修改《大学章句》。我想这也不虚。冯友兰先生在临去世前的一段时间,在住院前的那一个月,还在写他的书,没有停。朱熹也很可能是这样的。为什么他对《大学》这么重视呢?由于《大学》的版本问题。虽然短,但是里面有很多编次的问题。所以,有人问,《大学》最后是不是定下来了?朱熹就说,自我对《大学》的修改,现在我觉得比较稳妥了,但是“恐数年以后,又见其不稳”。 所以,最后朱熹就是看《大学》和《周易》,对《大学》和《周易》他最重视。他有一句话,叫“义理无穷而心力有限”,义理是没有穷尽的,而一个人的心力是有限的,“惟须毕生专研始而后已”。他看《大学》,就是“一面看,一面疑”,一边看,一边怀疑,“所以改削不已”,不断地改,不断地削。所以,他说,“我的一生,对于《大学》用功甚多,《论》、《孟》、《中庸》,却不费力”,这就是因为《大学》的版本问题。虽然只有一千多个字,但是历代的《大学》的版本都有很大的差别。主要的差别就在于,到底是“经”,还是“传”,还是“经传合一”,而且这十章的“传”的次序也不一样。这是因为,古代的著作都是编在竹简上,时间一长,绳一断,这竹简就散了。一散了以后,重新再编起来,这个次序就有问题了。现在咱们的书,经过汉代人整理,基本成了定型。但是汉代以前,这些书是不是这个样子,这都不能成为定论。包括《周易》,《周易》的卦序也是这样。所以,他们这些人,再三地修改,再三地编削,为的就是使它能符合原来的面貌。这就是所谓的“历史的两重性”,所谓的有“原本的历史”和“写的历史”,就是原来的历史和历史学家们把历史写出来。 冯友兰先生就讲,“写的历史”,永远不能和原来的历史重合。因为历史是发生过的事,我们现代人去描述这个历史的时候,我们没有身临其境,大量的已经发生过了的事已经变成了谜。那么,在学术著作上,一样也是这个问题。他们需要有这种历史的责任感,不断地去探索去研究,尽量地恢复历史的本来的面目。这是《大学》之所以复杂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这是我们说的第一个问题,《大学》的概说。 下面谈谈《大学》的作者和版本问题。《大学》的作者,古人没有明确记载。到了二程、朱熹,认为《大学》是“孔子言之,曾子述之”,是孔子说的话,然后曾子又把它叙述出来。“曾子言之,弟子记之”,曾子的学生又把曾子对于《大学》的阐发记下来,就形成了“传”。 我们翻开《大学章句》,真正的经文就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开始,前面的“子程子曰……”都不是经文。到后面“右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说那一章,那二百多个字,是孔子说的,而曾子把它叙述出来的。后面还有“其传十章”,这是“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这个“经”是孔子的,“传”不是孔子的,这个“传”是按照曾子的意思由曾子的学生把它记下来的。大家读《四书集注》要特别注意,这是《大学》里朱熹说的话。然后,“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就是所谓的“传”,这是“传”的第一章。那么,就是朱熹把《大学》这么分割了,把《大学》一千多字的著作分成“经”的部分和“传”的部分。“传”也被分成了十章,“右传之四章,释本末”,就是右边《大学》传的第四章,是解释“本末”的。接着他又说,“右传之五章,盖释格物致知之义,而今亡矣”,第五章《大学》里就没有了,缺文了。是不是?“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这是经文。朱熹认为,二程也认为,这里有缺文,留下的这句话只是一个总结,这说明《大学》在第五章当中丢了,没有了,第五章只剩下了两句话。所以,朱熹就说,右传的五章,大概是解释“格物致知”的意思的,如今已经没有了。没有了怎么办?朱子说:“闲尝窃取程子之意以补之曰……”我是根据二程的意思给第五章作了一个补充。补什么?就是下面这一大长段话,“所谓致知在格物者……”,一直到第7页这一段完了,这二百多个字,是朱熹的。 所以,我们读《大学》,读到这里的时候,就要产生一个问号:朱熹补的这一章的根据在哪里?没根据。这是朱熹对儒家思想的理解,把“格物致知”作了一个补充。所以,第五章在《大学》原本里面是没有的,我们只有读这个《四书集注》本的时候,我们才看到第五章被朱熹补成这样子,别的《大学》的版本里没有这一章。所以,我们现在研究朱熹的思想的时候,往往大量引证这一章。这一章是朱熹的思想,而并不是《大学》的原来的思想。这个在历史上就有争论。《大学》之所以复杂,就它的结构来讲,就比较复杂。我也不太同意朱熹的这一章就是《大学》原来的这一章。我们读《大学》,不要把这一章当作《大学》的内容,只能把它当作朱熹的内容,或者我们把它当作对《大学》读本的一个参考,因为这里面讲的,都是理学的思想,和原儒的思想还是有很大差距,这个都可以做研究。 对《大学》的作者,程朱认为是曾子。大家知道,曾子是孔门后学的最得意的一个弟子,叫曾参,在《论语》里面有。曾子比孔子小四十多岁,是孔子晚年招收的弟子。传说《孝经》是曾子作的,但是现在认为《孝经》的作者也是不清楚的,是有争论的。《大学》的作者是不是曾子,这也是有争论的。这都不能定论。但是我们从《论语》里面知道,曾子这个人,他主要强调的是“忠恕之道”和“孝”。曾子的思想,就是后来所谓的子思这一派。孔子的孙子叫子思,据说子思和曾子基本算是一个学派。子思这个学派直接影响了孟子,在儒学史上把它叫“思孟学派”。这个学派,特别是曾子,他重视自我修养,重视孝道。在《论语》里有句话,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就是孔子的思想,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忠恕”。曾子提倡孝道,提倡忠恕,提倡自我修养。在《论语》里还有一句话,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这是曾子的话。我每天都要反复地反省我,三次反省我。他还主张“君子思不出其位”。所以,曾子在儒家的传承里面,特别是在孔子的后学里面,是很重要的一个人物。 《大学》是不是曾子作的,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没有结论。朱熹认为它是曾子作的。朱熹还把《大学》分成了“经”、“传”两部分。原来不分“经”和“传”,1000多字,205字是“经”,其它是“传”,然后再补一章,叫《补格物致知传》,在朱熹的著作里有这么一篇文章。他为什么补这个传?要补《大学》“格物致知”这一章。所以,朱熹的这个做法引起后来的辩论。辩论什么?就是《大学》这部著作到底是谁作的。最有代表性的辩论,清代辩论得很激烈。清代有一个大学问家叫章学诚,他首先反对朱熹这个说法。他认为《大学》的通篇的文字是首尾联署的、前后呼应的,文体也是一致的,所以《大学》是出于一人之手,是“一时一人之作”。不能像朱熹那样把《大学》分而为二,一部分是“经”,一部分是“传”。他说从文体就可以考察出来。一个著作的文体,比如《论语》的文体很严谨,《孟子》的文体比较舒畅,《左传》的文体是“文错出而不均”。他说,《大学》的文体,“繁而尽又多排语”,这是在战国的时候由一个孔子的后学完成的,他可能也是曾子,可能也不是曾子,但是决不是像朱熹说的那样“经”是孔子作的,“传”是他的弟子作的。他认为朱子是不对的。 康有为有一个更好的看法。他说,朱熹把《大学》误分为“经”、“传”,不能把它分为“经”、“传”。他说了很多很多理由,其中有一个理由,就是一篇当中,只有一次提到曾子,就是在第六章里。第六章里有一句话,就是“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就是说,用十只眼睛看着你,用十个手指指着你,处事的时候你难道还不谨慎小心吗?这就是所谓“慎独”。你在那做点坏事,你以为别人发现不了,实际上“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这是曾子说的。康有为说,整个《大学》里,只有这一句话是“曾子曰”。如果是曾子所作,那么曾子怎么把自己叫做“子”啊?这就是一个最大的矛盾,而且只有一次谈“曾子曰”。所以,他的结论是,《大学》这本书,是“记孔门弟子之后学,传孔子之口说”,这样一个内容。 还有一个日本的学者,也是一个大学问家,叫武内义雄,他的看法就更有问题了。他认为《大学》是出于《孟子》、《中庸》之后,甚至《大学》出于汉代。为什么?他说,《大学》里面讲了很多“正心”。“正心”这个思想是从哪来的呢?他说,“正心”这个思想是从汉代的董仲舒那里来的。董仲舒的著作《举贤良对策》里有一句话,叫“正心以正朝廷”。“正心”这个概念是从董仲舒那里来的,所以,《大学》讲“正心”,继承了董仲舒的思想。所以《大学》在董仲舒之后。这个看法认为《大学》产生于汉代。总而言之,对《大学》的作者和时代,产生了很多疑问。 到现在,应该说这个问题并没有完全地解决。但是,对于《大学》的作者,前面所讲的章学诚的讲法、康有为的讲法,还是有它的道理的。我也是这样看,《大学》这本书,就其时代来讲,应该成书于战国中后期,不能把它列到汉代。武内义雄的说法一点儿也经不起推敲,有很多文献,包括《论语》和《孟子》里面都有“正心”的概念。那么,这本书出自于战国中后期,其作者,在我看来也应该是一个人。因为它只有一千多字,正像章学诚讲的,它首尾相连、文体一致,不能把它分成几块。我们在读《大学》的时候应该了解这一点。但是,在历史上,《大学》被改得面目全非了。程颢有一个叫《改正〈大学〉》的文章,他专门改《大学》,认为这一章应该在这,那一章应该在那,他有一个本子。他弟弟程颐,也有一个《改正〈大学〉》。兄弟俩各改各的,都不一样。那么,朱熹对二程的改正又不满意,所以他又作了一个《大学章句》,就是我们看到的这个,他既不同意大程,也不同意小程。到了王阳明,又改了。王阳明改得更厉害。他认为《大学》的古本的样子应该是他改的那个样子。他改的那个样子,就把《大学》完全变成了“心学”了。所以,《大学》这本书的原貌现在就不可得知。咱们要等待地下出土的文献,说不定什么时候挖出了一本《大学》,那所有的争论都解决了。 第三个问题就是这个“大学”和“大学之道”的问题。 我们说,这个“大学”和我们现在这个“大学”是不是有联系?中国古代把“学”分成“大学”、“小学”,“大学”是针对“小学”说的。《礼记》里面讲:“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进入小学学什么?“洒扫”,就是打扫卫生,这当然要学,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家政”之类的。“应对”,就是待人接物。还有“进退”。还要学“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古代的“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这六种技能在汉代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指“六经”。这“六艺”,就是六种手艺,六种专业。这六种专业,大家看,都是具体的。“礼乐”,指的是具体的礼乐,比如会吹笛子,会弹琴,掌握专门的乐器,“礼”也是讲具体的礼。除了“礼乐”,射箭、驾车、写字、计算,这都是“小学”的内容。所以,我们看,古代“小学”的内容,就是我们现在所讲的具有一定专业性的东西,要具体掌握的一些技能。 光有这个还不行。到了十五岁,“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我们古代的大学不是完全的贵族教育。大家从孔子看,孔子是“有教无类”。在孔子的门下,实际上有的人很穷。比如颜回就很穷,死了之后丧事都不好办,他的同学凑了几个钱,给颜回办了丧事。“凡民之俊秀”,加上天子和公卿大夫的子弟,都进入大学。我们看到的《大学》这本书,就是这些人进入大学后所学习的内容和培养的目标。 所以,“小学”、“大学”之分,主要是从内容上分。内容上,“礼乐射御书数”等方面的知识和日常生活的训练应该是属于一般的专业性的知识,达到它,就能够所谓的“敬业而乐群”。“敬业”,你要有你的专业,有你的工作,并不像有人批评大学,说大学只讲这个“红”,只讲政治,不要“专”了。我们以前讲“红”、“专”,是吧?不是这个意思。它是建立在“小学”的基础上,就是我们现在讲的中等教育,能够训练一技之长的专业教育,那么“大学”就是高一级的教育。 所以,古人给“大学”所作的定义,说“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所谓“大人之学”,是使人能够成为“大成”,培养人能够有一个大的成就。通过学习,能够达到“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甚至能够从政治国。所以,“大学”是培养“大成”的。“大成”,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全”,是培养“全人”的教育。什么叫“全人”的教育?就是全面发展的教育。古人把“全”叫“成”,所以,古代把它叫“成人教育”。这跟我们现在说的不一样。我们现在的“成人教育”,是连退休的人都可以来的成人教育。“成人”,是一个全面发展的人。“大成”的教育,这个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是可以参与治国的。 古代的“大学”,用我们现在的话讲,相当于我们现代的高级的行政管理学院。当然这个还不完全一样。也可以看到,中国古代,比如咱们看《四库全书》里头,你看历史,有很多县官、县令,学问可大得不得了,这当然是隋唐以后的科举制度的一个原因,那些当官的都非常有学问。不是我们在文革当中鼓吹的“泥腿子”,越没有学问,政治觉悟越高。文革中有这么一段经历,否认读书的作用,那个时候也叫“读书无用论”。在中国历史上,也只有文革这一段,大反传统,宣扬“读书无用论”。在中国的文化中,官吏的培养,是要读书的。这个读书,不能停滞在这种专业的训练上,而是要入这个“大学”。这个“大学”培养的主要的目标,就是治国人才。你如果当不了官,你也能够自己“独善其身”,提高自己的品行和修养。这种人多了,这个国家才能安定。 所以我们说,这个“大学”,和我们现在讲的这个“大学”不完全一样。大家知道有一句话,是清华的校长梅贻琦说的,“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大学不是说有多少大楼,有多少仪器,而是有大师。 《大学》开宗明义讲“三纲领”,标明了《大学》的一个宗旨就是“大学之道”,这个“道”,在于培养一个“成人”,一个“全人”。这是“大学”和“大学之道”的关系。 《大学》的主要内容,我想,大家需要把握的,首先就是这“三纲领”,然后就是“八条目”,第三点就是“三纲领”和“八条目”的关系。然后就是《大学》当中的主要的范畴和概念是什么,我们应该如何把握它。读完了以后,我们再讨论《大学》这本书的思想的现代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