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谈的孟子的人文精神,并不是说要阐发孟子的人文精神,而是说我读《孟子》所得到的一些心得,和大家一起分享。 一、读《孟子》之“自得” 陆象山这位历史上很重要的儒家学者曾经说过,"我一生的学问是读《孟子》而自得之"。就是说他一辈子的知识都是在读了《孟子》之后领悟到的。这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他读了《孟子》这本书,另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得”。现在我们都提倡通识教育,但同时我们也有一个共识,也就是这一生中,无论我们从事的是化学、物理、机械、企业管理、文史哲中的哪一行,如果自始至终没有和一本重要的经典交过朋友,那么这无疑是非常可惜的。假如我们一生和一本书(这本书最好是经典但不一定是经典,也许是很重要的书)能够真正交上朋友并成为知音,这对我们的一生意义将是非常大的。我们都知道,日常生活中能交一个朋友着实是非常不容易的。刚开始的时候只能说他是谁,可能在一群人中间能够把他识别出来;经过一段时间的交谈之后,我们才能说认识了这个人,但这还只是泛泛之交,要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许要一起共事五年十年,才能说和他比较熟悉;但是熟悉也并不表示对他真正有所了解,可能要把他的背景都了解清楚了,才能说对他有比较深刻、比较全面的认识,不过即使到了这个程度,还不能说这个人是真心朋友,真心朋友之间一定是要对话的,好朋友之间知无不言。人生难得一知己,如果这个所谓的知己朋友并不愿意坦诚自己、不愿意对人开放胸怀,这样也很难和他成为知音。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使得一本经典,例如《孟子》这本书,对我们开放胸怀,进而和我们成为知己好友呢?要读《孟子》,首先要有一些古代汉语方面的基本常识,我们也可以借助一些白话文的翻译(例如杨伯峻的《孟子译注》)进入《孟子》的精神世界。陆象山还告诉我们在读《孟子》时要"先立乎其大者",也就是要先把最大的东两建交起来。《孟子》书中有"大体"和"小体"两个方面。在孟子眼里,人与禽兽的区别是很小的,他了解到一个人的情欲,一个人的食色,一个人基本的经济的要求、生存的要求、生理的要求,所有的这些要求在很多地方跟猫或者狗以及很多禽兽都是一样的,这就是孟子说的"人之小体"。人和动物之间有很多不同,例如人可以用工具,人是理性的动物,人是社会动物,那《孟子》所谓的"大体"是不是就是这些呢?我并不是特别赞同这样的理解。我继续追问,这种"大体"可否是一种潜能,它可能永远不会发挥出来,或者也可以说就是一种倾向;而这种倾向是不是受到外面的影响或是其他地方的影响?假使我们有这种倾向,那它是不是一种真实?我们每个人都有种非常真实内在的而且不时就可以显现的,这种叫做“大体”。再看《孟子》的思想,确实有这一面。每人都是小体、每个人都是动物,这是不可置疑的、不必论证的。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使人和其他禽兽有所分别的东西,这并不是我们一般所能在西方哲学里从理性、从工具、从语言的运用来理解的。这样说来,这个"大体"是不是一个精英主义呢?仅仅是极少数君子、士或贤、圣这些人有,而我们一般人就从来都没有也没有想过的,是一种永远没办法企及的、没办法达到的理想人格才是所谓的"大体"。后来我又想到,《孟子》里面有一段话,他说"大体"这种境界没有一个人可以达到那么高的水平的,"可欲之谓善",它是从善开始的,善的本身就非常难达到;然后下一步就是"有诸己为信",信仰的心一一你内部除了好以外还有一些内部的资源,内部的真诚,这才叫做信;而充实谓之美,内部的充实才叫作美;然后不仅充实,而且充实还有光辉,发挥光辉这才叫做“大”;而且不仅"大",还"大而化之"一一有两个意思,一个就是自己能够“化”,另一个就是能够转化,这个才叫做“圣”;那么"圣而不可自知"才叫作神。又从善到信到美到大到圣到神,这对于我们每个人讲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太理想化了,太难达到了。如果"大体"是这种,我们绝大多数人一般是没法体现的。后来陆象山在解读《孟子》的时候,又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先立乎其大者"的意思就是“志”。我们一般讲"有志者,事竟成",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的志向和我们所要达到的目的中间有一个距离,而这个距离是很漫长的,有些是没办法达到的。但在《孟子》思想里面他有一个观点值得我们考虑:你的志决定你所要的。这个志是什么呢?这个志不是一种知识,它本身就是一种转化的能力,只要有志就一定能够得到: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志一定会得到它必要的结果。如果一个人决定了要做基督徒,他愿意做基督徒,这个意愿的本身就使他成为基督徒:我要做佛门子弟,那我决定了要做佛门子弟,我就可以出家做佛门子弟,我决定我要做佛门子弟:也许我有其他的条件,我会改变我的意愿,但是我决定的本身,既是必要的条件也是充分的条件,是可以完成的。《孟子》讲的志决定还必须包含着结果,因为它所了解的志是一种转化的能力。所以这样看来就有两种可能看起来不太一样但又有关系的知识,一种就是我们在大学里面所要追求的知识,所有这些知识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知识,我们都要通过一个程序、一个阶段来获得:另外还有一种知识,用现代汉语讲就是"会"一一我会骑自行车、我会弹钢琴,在英语里面就是"toknowwhat",知道什么;或是"andtoknowhow",知道如何做一一一般我们的理解是一种内化的技能,比如说我学骑自行车然后我学会了,这是我内化的一-种技能,这和我知道所有的自行车的所有各种不同的复杂的机械原理没有太大的关系一一即我没有真正地学,我一上自行车我就倒了。那这种志向的决定如果算是一种知识,那它是哪一种知识?它是不是就是一种内在的技术?这里就牵涉到"大体""小体"中一个很特殊的问题,就是"大体"可以通过我个人主动自觉而发展,这不是精英主义,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做到,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只要作了这个决定他就有转化的可能:但是一般的我们都"一曝十寒"一一我今天有这个决定,但是过十天我就没有这个决定,我个人也是这样一一常常说是有很强的意愿,然后这个意愿就淡了:但是只要有这个意愿它本身是绝对可能的,这个也许就是孟子之所以对人那么乐观、积极的原因。 二、孟子的“性善论” 孟子认为,我们的心有一些东西,不是说我们的心本来就是一张白纸,通过外在的训练这个白纸可以有各种不同的彩色。孟子所谓的心,它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丰富是因为孟子认为心里面有一些只要是人就会有的东西,这就是“性善说”。第一,他相信每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人都非常特殊:一个人有不同的性别,有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的地域环境,也有各种不同的社会环境一一社会有各种压力,如果社会非常好的话大家就变得懒惰,如果社会非常不好的话大家就容易变得暴力、有一种愤愤不平之气,在各种不同的环境里对人有各种不同的负面的压力。孟子既然知道人有很多不同,整个社会有那么多的力量,有的人没有办法充分发挥他的潜力成为"善、信、美、大、圣、神"的人,而在战国是很暴力的时代,他是不是就是因为乐观、因为理想主义给我们打气,还是因为他有另外一个很深刻的看法?我想他是有另外一个很深刻的看法,他认为人性是从天上来的,因为从郭店出士的文物我们了解到性本身不是一个原则,不只是一个理由,也不只是使我们人逐渐完成我们人格的基础,性的本身是有创造力的。我们每个人的人性它本身有创造力,它本身是有动力是向上发展的(不是说它有向上之基的),它不是一个静态的结构,它能够发展能够动主要是通过心,儒家的“心性”主要是从这个角度提出来的。那这个心有一些什么特性呢?很简单地说,这个心是可以“感”的,是有情的,能够感动,如果不能感就不是心。所以孟子讲"恻隐",我们一般讲的恻隐是同情,但有些人说同情也是后天培养的,不是先天有的:但是他这讲的是更根本的,就因为里面所谓的“feeling”就是我作为一个人我能够“感”,我受到外面的力量我能有所感觉,除非麻木不仁的人一一麻木不仁就是批评一个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整个感觉都完全没有了,这个人就死亡了,所以说"哀莫大于心死"。另外每个人都有意志,都可以做一个决断,这不是外面加的:如果一个人决定要做某种事情,他决定的这个事情的本身一定导引了他做这个事情的结果,我要改善我自己,这个本身就是一个力量,这个本身就可以转化。他讲了“四端”,所谓“仁、义、礼、智”,不是外面加进来的一种价值,而是每一个人都有的、能对外面的事物有所感:当然你如何做、是对还是错都要经过一定的训练,你能够感觉到感情的力量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看到一个小孩掉到井里面,并不是说你要去救他或者是要做什么,但是我们在心里面会有一种震撼,从孟子讲起来就是支援、就是一个力量,而这些力量就是人之所以成为人所带来的,从天来的。 三、“士”的意义 在1980年的时候,我开了一次刀,开刀以后要在医院住一个月,什么其他的事儿我都不能做,我又把《孟子》重新看了。经典和其他的书最大的不同,就是经典的百读不厌,那时候我再看,我想到底《孟子》这本书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著作?我得到这样的一个理解,也许这个就是为了他讲的"士",即今天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为知识分子找一个最完全、最深刻的理解。如《孟子》这本书里面完全没有歧视其他职业的观点,比如说我们讲的士农工商。一般我们的印象,在传统里面有重农轻商的倾向:但是《孟子》里面讲农人务本、工人是制造、商人是通有无,这三种人都非常重要,任何社会都要有这种人。惟一难说明的就是我们这一批又不种田又不生产又不通有无的人,就是他所谓的士到底是为什么?我看《孟子》里面有这样一个理解,你不要小看他们,用今天的话说他们是为世界创造意义。所谓创造意义不是简单的空泛的说法,我要求他们甚至强迫他们有责任感,使他们有民本的思想,"以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而一般人没有办法把他的情绪把他的要求体现出来,我们有资格、有权利、也有义务把它带出来。那这批人是不是精英主义的人呢?这也不是,因为他们是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入这个领域:但是他又很现实,这部分的人是可以立志的人,在立志的过程中,除了自己的职业之外他还可以照顾很多人。 四、人文精神的启示 从这个角度看,《孟子》掌握了相当多的资源,就是作为一个人,第一就是"主体性",就是一个独立的人格,也是孔子所说的"为己之学"一一为了发展我自己的人格,为了成全我自我。但是一个人一定是一个关系网络的中心点,所以他的第二个资源就是所有的人,后来到东林派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种思想观念是和孟子基本关联在一起的,所以他有相当强烈的民本思想。这个中间有一个密切的关系,越能拥有资源、越能掌握信息的人就越应该有责任,这是他的一个基本信念。作为一个当代人,你对你自己的文化传统,这里《孟子》讲应不应该把它继承下来?我想到非洲有一个谚语:地球不是成千成万的祖先为我们所存留下来的资源,地球是千秋万世的子孙托付我们的让我们好自保存的财富。这个观念不完全从历史来看,而且还往前看,从千秋万世来看。最后还有一点,就是替天行道,要向天负责任。天是人的性,人之所以能成为人,他的"大体"就是从天所带来的力和其他前所未有的特质,这种特质的本身是一种创造性的东西,而这种创造性的体现就是心,而心有两个特性:一个就是它能感,人对天地万物任何事情他都能感,所以后来大程子讲“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但孟子有一个儒家很有意思的传统精神,就是说虽然有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念,但是人爱人是差等的,对我亲近的人我爱,对我不亲近的人我不爱,对路人我更不爱;做人就是逐渐地让这个差等的爱往外推,越推越远越好。必须重视根源性:虽然我们注重我们的根源性,我们也要注重我们的开放性,达到一个“和而不同”的世界。(本文作者:杜维明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