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代学术思想史上,戴震以考据学的辉煌成就而震炫世人之耳目,被称为“乾隆学者第一人”(章学诚语);但同时他在晚年著作《孟子字义疏证》中猛烈批判宋明理学“以理杀人”,从而引发了后世的诸多争议。 戴震为何提出“以理杀人”说 自明代中后期以来,由于程朱理学的腐朽僵化,整个社会层面反对理学﹑呼吁人性解放的思想潮流已渐蔚然成风。进入清代,学者厌弃理学的空疏无用,不能解决社会实际问题,纷纷投入各种“经世实学”的研究之中。可以说,理学在清代已成为“已陈之刍狗”。但诡异的是,清代统治者为压制异己﹑禁锢思想起见,继续大肆推崇程朱理学,将其树立为官方的正统学术。康熙时以“卖友”而著称于世的“理学名臣”李光地,奉承清朝的统治是“治统与道统合一”。此后,清代诸帝如雍正﹑乾隆等便俨然以“君师合一”的“圣君”自居,在“天理”的名义下行其苛酷之治术。理学在清代已不成学术,而沦为帝王驾驭臣民的统治术,在这样的情势下,戴震以考证字义的形式痛诋理学,直斥“今之儒者”“以理杀人”,无疑有着极强的现实意义。 戴震认为,先秦儒学之“理”不同于宋明理学之“理”。在先秦儒学中,“理”是事物之条理和秩序,“理”和情感﹑欲望融合为一体,在一定意义上,情感和欲望的合理满足就是“理”的表现,这也就是古代圣贤能“体民之情,遂民之欲”的主要原因。宋明理学的“理”则是抽象的先验原则,与现实世界漠不相关,更与人的情感﹑欲望直接对立。宋儒将这种“理”百般比附,号称是直接孔孟心传,但实际上只是道家庄学“真宰”和佛学“真空”概念的变形和化身。宋儒之“理”既不与实际事物相关,也就没有一定的尺度和标准可以遵循,充其量只是出于个人胸臆之私的“意见”而已。在一个“意见”充斥的世界里,人人宣称自己掌握了“天理”,贵以责贱,尊以责卑,长以责幼,而贱者﹑卑者﹑幼者则含冤莫名,毫无申诉的余地。宋儒之“理”名为道德原则,其实“严于商(鞅)﹑韩(非)之法”,宋学“以理杀人”也就是题中之义了。 如何正确认识戴震的“以理杀人”说 戴震对宋明理学的批判鞭辟入里,影响深远。至今还有人根据戴震的“以理杀人”说,认定理学是中世纪思想的残余,应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是,这一看法不利于认识戴震思想的全貌。 戴震批评宋儒,并不说明戴震的思想与宋学毫无关联。与戴震同时代的浙东学派史学家章学诚就指出,戴震之学是“朱氏(朱熹)数传而后起者”。后起者却要批评先行者,这其中的道理,除了章学诚所说的“心术”(汉宋学的门户之见)之外,恐怕主要还是愤慨于明清时期的官学化理学对人民的压制作用。在戴震的著作中,尽管处处明斥程朱,但实际的批判锋芒是指向明清“后儒”,引而不发的批判对象则是以“天理”化身自居的明清帝王,“程朱”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和虚拟的箭靶。 怎样评价戴震思想及其学术地位 在清代人眼里,戴震首先是乾嘉时期杰出的考据学大师。他一生勤学,著述不倦,晚年入“四库馆”校书,据说《四库全书》中的“经部”之书皆经他手定。清代考据学虽由顾炎武等人发轫,但到了戴震这里才形成完整的理论和清晰的治学方向。戴震指出,治学必须由训诂﹑音韵等“小学”入手,先通字义而后了解义理,象宋明理学家那样单纯注重精神修养是无助于理解儒家之“道”的。清代经学家基本上接受了戴震的理论,他的弟子段玉裁﹑王引之等人都是杰出的文字学家,对清代学术有重大贡献。直到民国时的胡适提出“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其中还可以依稀看出戴震考据学方法论的影响。 戴震虽以考据学大师著称于世,但他本人更为看重的是自己的“义理之学”。在乾嘉朴学重考据而轻思想的时代氛围中,他的“义理之学”并不受重视。当时的学者普遍沉迷于繁琐考证的风气之中,对哲学思辨不感兴趣,认为戴震指斥宋儒﹑谈论义理只是标新立异,存心与宋学作对,是学术精神不够纯粹的表现。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时期,随着时代风气的转变,戴震的哲学思想忽然一跃成为近代中国人文主义思想的先驱,好评如潮。这其中如梁启超赞颂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是以“情感哲学”取代“理性哲学”,“就此点论之,乃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之思潮之本质绝相类。”章太炎则推许颜元与戴震为“叔世之大儒”。在近代以来的文化巨子中,鲁迅对中国旧文化黑幕的批判深度与高度至今无人企及,他以小说﹑散文的形式揭露“吃人的旧礼教”,其思想脉络也明显与戴震的“以理杀人”说一脉相承。(见许苏民著《戴震与中国文化》) 戴震重视理性,倡导实事求是的求知方法,是儒家传统中“智识主义”(余英时语)的代表人物,同时也是中国文化现代化的先驱,他同时代人称颂他“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梁启超则称他“欲为中国文化转一新方向”。这应该是对戴震思想最恰当的评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