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德岩 [提要] 孔子是中国文化中最复杂的文化符号,也是蕴含中国人情感和想象最复杂的文化形象。从考察孔子形象的角度来看,对孔子形象改变最大,把孔子由千古一人的圣人变成“罪者”最有力的,有三次运动:太平天国、新文化运动和批林批孔运动。 孔子是中国文化中最复杂的文化符号,也是蕴含中国人情感和想象最复杂的文化形象。清理孔子的形象及其背后所蕴含的意义,对于我们认识孔子,认识中国文化,特别是认识我们自己,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今天我想从六个方面来解读“孔子”这一文化符号。这六个方面对应着其2500年来形成的六张面孔:师者、王者(素王)、至圣、学者、罪者和使者。这六张面孔是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孔子的形象建构。我们只有顺着这些面具,拆解了这些面具,以我们当下的存在感和视野与孔子对话,才可能建构出一个当下的孔子。 师者:作为“先师”的孔子 2000多年来,流传过很多种孔子的画像和塑像,但大家最认可、最亲切的还是传为唐代吴道子所画的“先师孔子行教像”,亲切和善,“恭而安”,符合人们对于教师的一切想象。 “师”是孔子最被认可的角色。 首先是他自己最认可。孔子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圣人,圣人的头衔是弟子以及后人加在他头上的,但是他非常认可老师的身份。他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 ”(《论语·述而》) 其次是大众认可。 2000多年来,流传过很多种孔子的画像和塑像,但大家最认可、最亲切的还是传为唐代吴道子所画的“先师孔子行教像”。这是一个白胡子老人,宽袍大袖,亲切和善,“恭而安”,符合人们对于教师的一切想象。 孔子的“先师”形象如此深入人心,首先源自他首开私学的创举,为社会不同阶层的人提供了受教育的机会。在孔子之前的时代,知识掌握在王官手中,受教育是贵族的特权。孔子将其所学向社会各阶层开放。众多不同年龄、不同国别、不同出身、不同性格的弟子聚集到孔子门下,被教育成有用之材。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成为中国教育者永远追想、仰慕的典范。 更重要的是,孔子为我们留下了可以永为后世效法的教育原则和教育风范。其中,最伟大的两条是“有教无类”和“因材施教”。除此之外,孔子提出的不愤不启、学思结合、温故知新、君子不器等教学原则,也都对后世影响深远。 孔子的“先师”地位在后世是受到制度保障的,比如汉代郡县学校制度、通经入仕制度,以及后世更为完善的科举制度等。从国家层面的太学、国子监,到州、县一级的学校、各类学院乃至私塾,无不敬奉孔子。学生入学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拜孔子。在传统中国,孔子既是所有教师的职业祖师,也是所有学生的第一老师。 王者:政统中的孔子 历代王朝都把尊孔当做一件不能不做的大事,因为这牵涉到“政治正当性”,能带来政治认同。 孔子生前从未为王,他自己也从未想过为王,但很多人认为孔子应当为王。一代代儒者矢志不渝地努力着,于是在其死后500年,孔子成为了“素王”;在其死后1000多年,他被正式封为“文宣王”。历代王朝都把尊孔当做一件不能不做的大事,因为这牵涉到“政治正当性”,能带来政治认同。 孔子本人在现实的政治活动中并不成功。非但孔子,整个儒家在春秋战国时代的现实政治中都不成功。 儒家在汉代第一次取得了梦寐以求的政治地位。陆贾所说的“(天下)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叔孙通所说的 “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基本上刻画了人们对儒家在政治格局中功能和地位的认识。但真正确立儒家地位的,是儒家为新王朝进行的文化设计,也是儒家为孔子所设计的新的文化形象:“素王”。 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以及汉代大量纬书将孔子刻画为一个 “素王”,这个形象的依据是这样的:依“五德始终说”,夏金尚白,殷水尚黑,周木尚苍,继周而起者必为赤帝子,而孔子作为黑帝子,不能继周而王。秦为闰位,非正统,真正继周而王的是赤帝子汉。作为黑帝子的孔子降生不能空降,他担负了为赤汉制法的特殊文化政治使命。这就是说,孔子的制法与汉帝的王位理应合而为一,实乃天命的双生子。当孔子所制之法与汉帝的王位结合,文化为政治提供了正当性。 汉儒完成了素王孔子形象的塑造。尊孔的制度化,则支撑住了孔子在政统中的地位。这种制度化的活动在国家的层面包括三项:修庙、封谥和祭孔。东汉以后,帝王尊祀孔子的活动常规化、制度化,孔子日益深入人心,可以为帝王的统治带来文化和政治的合法性和认同感。 政治化儒家的最后一次昙花一现,是在民国。袁世凯准备定孔教为国教。于是,康有为成立了孔教会,以仿基督教的方式成立孔教,把孔子立为教主,并对孔子的意义做了很多阐发。比如他在《伪经考》、《改制考》、《大同书》里面就把孔子定为“万世教主”。这个形象抬得很高,但也跌得很惨。新文化运动因此而起,狠打孔家店。 儒家跟政治的关系,有以下几个侧面。第一,儒家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化的正统,在于它能够给中国历代的政权提供统治的合法性和教化能力。道本身要跟权结合,权一定要有道来确认其合法性。第二,儒家本身的理念跟权力之间是有张力、有冲突的。对权力来说,皇权至尊,但对于儒家来说,“天地间,至尊者道”。一些优秀的儒家以道抗权,以道抗位,在冲突中显现儒家自身的独立性和文化尊严。第三,冲突的情况毕竟总体上很少。在传统中国社会中,儒家在跟王权的纠葛中总是处于弱势,结合得越久弱势就越明显。 至圣:道统中的孔子 孔子为自己确定的形象,并不是一个生而知之、南面为王的圣人。但是,孔子身上确实有某些特殊气质,使他异于常人。 政统中的孔子,并非儒家自己内心最认同的行当和本色。道统中的孔子,才是儒者最核心的关怀。 孔子本人从不认为自己是圣人。《论语》里面的孔子对圣人有几点基本的看法:第一,圣人是在位的,一定是做王才是圣人,比如尧舜禹;第二,圣人天生做圣;第三,就是 “圣作贤述”,凡是创作的叫“圣”,把这个创作进行陈述的就是“贤”。 所以,依这个标准来看,孔子显然属于贤人而非圣人。孔子为自己确定的形象,就是一个好学不厌、诲人不倦的学者、老师,并不是一个生而知之、南面为王的圣人。 但是,孔子身上确实有某些特殊气质,使他异于常人。比如,他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和对自己文化有所担当的自信。当他的生命受到桓?的威胁时,他说:“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 ”(《论语·述而》)当他在匡被围,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论语·子罕》) 司马迁《史记》中所记的孔子,也让人感受到强烈的天命感和神秘感。这使他具有成为圣人的质素。 孔子成圣是后来被塑造出来的。《论语》里面,子贡是孔子最大的宣传者。他说孔子是“天纵之将圣”,像日月一样等等。到了孟子和荀子,才真正把孔子认定为圣人。但那时候的“圣人”的含义是,能把人做到了极点那就是一个圣人,就是人伦之至,所谓的尽伦者也。这一点确立了后来我们一个基本的圣人观。汉代司马迁把孔子视为文化的至圣,董仲舒将孔子尊为政治的素王,他们奠定了圣人的文化内涵。 到了宋明时期,理学家们塑造了一个内化的圣人形象,建立了一个以心传心的道统。 道统的雏形,出现于孟子的说法中。孟子建立了一个圣人谱系,以500年作为一个天命轮转的周期。同样,司马迁也有一个500年轮转的意识。司马迁之后,一直到唐代的韩愈,才试图把道统建立起来。韩愈上接孟子,建立了一个道统谱系。 宋代儒家的道统建构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传承线索,而是有其心性论的依据,有新的经典依据,有新的圣人系统。心性论的依据在于其“虞廷传心”传说的建立,即《古文尚书·大禹谟》中所谓“虞廷十六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被认为是自古以来圣人相传的心法,也就是道统的真正实质。 宋明儒者塑造了一个新的孔子形象:他是人伦的极致。虽在人伦的范围,他的仁心却能够包含宇宙,“浑然与万物同体”。这是一个人格化、宇宙化、心性化了的至圣。 从根本上看,道统可以被视为像孔子一样对文化传统的担当意识和使命感。当中国文化“花果飘零”时,最能自觉承担和维系文化命脉的,正是这样一些有道统意识的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