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诗亮 曹柳莺 包弼德(Peter k.Bol)教授系哈佛大学Charles H. Carswell讲座教授,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东亚语言与文明系前主任,2009年被授予Walter Channing Cabot Fellow。其研究领域为7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与文化史、地方发展史等,著有《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历史上的理学》等著作。 自两宋以降,作为当时奠定的政治文化体系的一部分遗产,理学对中国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一影响并不局限于思想史,一定程度上,传统社会人们日用而不知的价值观,正有赖于理学才得以形成。这和当代中国人的价值观形成了鲜明而略显残酷的对照——理学早已被抛诸身后,成为刍狗般的陈物,最多也只是被当作研究和批判的对象,与之如影随形的,是各种负面形象。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的包弼德(Peter Bol)教授作为看重历史当时性的美国史家,或许能跳出国人的窠臼,摆脱简单的指责和批判、称颂和赞美,给予我们新的启发和收获。 现在人们谈到中国传统文化,称颂也好,批判也罢,往往指涉的是理学,是否可以说理学造就了今天的传统文化? 包弼德:我不完全同意。理学在道德方面有自己的想法,这个对中国传统思维是有影响的。其他很多传统文化里的东西不一定是从理学来的。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人们写诗、写词,那肯定不能算是理学的东西。现在所谓的传统文化,在道德哲学、人对地方社会的看法方面可以说是受了理学的影响,但如果说全部受了理学影响,这是不可能的。 您是否觉得传统文化本身就是一个很含糊的词,很难定义? 包弼德:我自己其实不用“传统文化”这个说法。很多人常常问我,你对传统文化有什么看法?我认为,所谓的“传统文化”,其内涵常常在变,而且变化的速度可能很快,特别是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变化非常大,唐宋交替之时也是如此,东周秦汉那段时间也变得不少。因此从这个角度看,文化是变动的。 从您提到的道德哲学角度,能否谈谈理学如何塑造中国人? 包弼德:用理学家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没有什么发现或创造,我们讲的是孔孟之道,是从来就存在的东西,从孟子去世到程颐、程颢两人提出理学的这一千多年间,人们渐渐淡忘了“道”,而理学家懂的,正是这个。不管怎么说,他们对人性的看法,可能在二十世纪以前的中国,都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观念,即:我们道德行为的根底是我们的心灵,而人的性格从道德角度来讲具有统一性。可是到了二十世纪的中国,这个观念就几乎不存在了。因为,受包括马列主义在内的西方思想学说的影响,对所谓“性善”“性恶”,人们倾向于这是不可说的、无从判断的,认为一般人都按照利益行事。可以说,这是一种从经济学的角度看待问题的方式——马克思原本就被归在经济学家中。而道学、理学离经济学是比较远的。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讲,理学不一定塑造了现在人的文化观念。 理学兴起之后,出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比如,遗民知识分子。又比如,类似冯道这样的人物,理学兴起之前和之后,对他的评价是不同的。您对这些文化现象怎么看? 包弼德:在宋朝以前,我们是看不到遗民这种现象的。欧阳修编纂《新五代史》时,所持观念就是,作为旧朝臣子,到了新朝是不应该出仕的。从理学的角度来看,出来做官是一种道德行为。北宋那时,欧阳修对冯道的评论和《旧五代史》就已经不一样了。《旧五代史》觉得他贡献很大,而欧阳修就开始批评他不忠。对此我的看法是,如果你认为个人的道德行为是最为重要的,那么你对政治、对文学的态度就会发生改变。所以,中国思想史上,从南宋开始,道学、理学就成为中国的政治精英、地方精英和士大夫身上的思想重镣。这对中国历史发展是好是坏,需要我们讨论。但我个人觉得,如果我生在古代,那我也一定是按这条路走。 您的价值判断是什么?如果您在当时,还有哪些路可以供您选择? 包弼德:我想至少还有另外几条路。从北宋到南宋,在思想史方面,可以这样认为:除了北宋五子(程颐、程颢、张载等)以外,北宋的大思想家、有思想的士大夫还是以政治为主的。他们考虑的主要是政权应该如何改进,政策应该如何制定。到了南宋时,至少有两个不同的选择。一个是道学一派,主张从个人的责任、个人的道德行为出发,追求符合自身价值观的政府。可是另一派,比如永嘉学派的陈傅良、叶适等,他们既跟道学的观点不同,跟北宋王安石、司马光等人的观点也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他们一方面承认,政治的确非常重要,可他们又批评北宋将政治看得过分重要。政府一方面是要加强国防,可另一方面,要努力提高社会的经济水平。如何才能实现这两者?是不是依靠王安石的新法就可以了?我觉得也要靠士人的努力。看一看永嘉学派,他们来自温州以及附近地区,当时已经比较商业化了。温州的学者比较了解贸易经济,很会做生意,当地比较早就开始了商业化、城市化。一个国家的发展,不单是由国外的情况决定的——因此一定要有国防的支持——还要靠国内私人经济,而不是国家政策来达到目的。南宋时,在地方士大夫的带领下,开展了一系列对地方有意义的项目,比如办印刷、开书院、兴义仓等。他们也很注重保护私人的财产:政府从你身上获取赋税,那么政府也应该反过来予以你援助。所以永嘉学派的学者在这方面还是有些思想的。他们知道政府应该在哪些方面起作用,到何种程度为宜。反观道学反而没有自己的看法,正是因为对道德行为过于强调的缘故。 历史上的思想革命发生时,理学往往受到攻击,很多人以怀疑理学去开创新的思想体系。这是为什么? 包弼德:实际上不同的朝代对理学的非议也是有不同的原因的。宋末写《武林旧事》的那个士大夫周密,在一部笔记里对道学家有非常厉害的批评。他认为道学家自己的言行就不一致,很虚伪。现在学道学的人对他的言论非常不满。而周密认为,这些道学家也应该对当时的政治情况负责任。并不是说把所有的责任归咎于他们,但他们应该负部分责任。 另外,如果我们看二十世纪初人们对传统文化的批评,他们批评的又是什么?是道学,还是当代生活的社会风俗?包括“五四”运动,我们回头看,会说中国的前途就是在这条线上被落实下来的。但是搞二十世纪文学的人会认为,其实在当时,“五四”提倡的白话文运动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并不很重要。我不知道他们讲得对不对,但至少我们要思考一下这个说法。如果一个学派变得非常主流,掌握了很大的权力,当然就会有人批评。王安石做宰相,提倡新法,他那个团体把持政权的时候同样有人批评。司马光做宰相的时候,也有人批评。 因此您认为理学作为主流思想体系必然会遭到一部分人的反对。 包弼德:如果你说,我的道是唯一的,只有我的思想才是真理,别人的都不是。你自然会遭到反对。如果世界上存在这样一种道,我们当然都得按照这个道走。但研究历史的人都知道,其实这个道并不存在。 有一次,我在哈佛查资料时,遇见一位学者,他应该是个新儒家。我是做唐宋元明思想史的,他就怀疑我对道学的看法不一定百分之百的赞成。他问我是否认为有道的存在。我说,我学中国历史,并不知道这个道是否存在。可是,我很有兴趣去研究那些认为道存在的人。到现在我都是这样的看法。因为中国历史上总是有人自以为发现了道或者掌握了道。我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凭什么这样说。中国人在和外国人交流的时候喜欢说,我们中国人都是怎么样的。但有可能两个不同的中国人说的内容相互矛盾。你又不能认为他们其中一个不是中国人。这个该怎么解释? 所以,我认为中国人习惯上都觉得有一个所谓的“正统”指导大家该怎么做。可是历史并非如此。历史告诉我们,不同的人走的是不同的道。有时候把持政权的人要压制别的想法,要逼迫别人按照自己的道走。这在短时间内当可以实现,但是长期来看,这是不可能的。至少从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没有这个现象。我觉得林肯总统的一句名言说得很对:你可以一时欺骗所有人,也可以永远欺骗某些人,但不可能永远欺骗所有人。 您的意思是说,所谓的正统对异端的压制只能在短时间内有效,它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您是否对自称掌握了“道”的人更感兴趣,而不是“道”本身的研究? 包弼德:对,因为我不做哲学。如果我做哲学的话,那我就去求这个真理了。可我是做历史的。在历史上,如果我们要解释某个时代的变迁,我们应该理解当时的人的观念。这是因为,要了解他们当时所面对的困难和问题,就必须用他们的观念去理解、回答。他们要回应当时的困难,也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如果我们研究历史的人不去理解他们的思想,那我们怎么去解释他们为什么在当时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呢?每个时代不可能都一样,会发生很多不同的情况,如果我们不去研究他们的思想,我们就不可能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学思想史就是为了这个,而不是因为我对所谓的传统文化、哲学有兴趣。我是对历史有兴趣。我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读四书五经,在台湾跟着一位老先生学。他看当时的问题都是从四书五经出发去解释的,一旦谈起自己的看法,常引用经书来分析。所以他的世界观和他的经学是密切相关的。老先生有几个外国学生,白天跟他读书上学,每天差不多四个小时,上午八点钟到十二点钟。 有一天我问老师,为什么现在很多台湾的年轻学生对你的讲法那么有兴趣?他说,因为现在中国青年人他们内心很复杂,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做一个中国人。可是我知道,我去教他们。要做中国人,首先要知道什么是“道”,而要解答这个问题,就必定要学四书五经,五经比四书还更重要一些。老师一贯的看法是,我们学习四书五经就是学习了解道的方法。从学者的立场来讲,他认为四书五经里面有一个一以贯之的道。他用的是“以经解经”的方法,透过经书去寻找一个道理。我觉得这个是很有趣的,他虽然对经书的了解跟很多学者都不一样,可他的目标和一些学者殊途同归。对他来说,这个学说从头到尾都是要自圆其说,求得一致。他只是去求一个经书的体系,或者说文化的体系,不必然和其他人一样。 在您看来,与中国历史上其他思想体系相比,理学自身是否有特别脆弱的环节,导致它容易遭受攻击和非难? 包弼德:在《历史上的理学》这本书里,我专门写了一章叫《信仰》,其中提到道学是有一个信仰的。他们认为天地万物和所有的人,从理的角度来讲是一个系统,具有统一性。而现在的社会没有统一性,就是因为我们为学、做人都不好,所以我们才更要这样做。为什么呢?这是为了修身,要达到理想的人格。可是,如果天地万物和人是没有系统、没有一致性的话,那么就不会有道学,那么这个信仰也就不会存在。我们看到十七、十八世纪的考据学者,他们做学问的方法不需要有道学的信仰和基本原则。他们会问,假使我们不知道天地万物与人的统一性,我们会不会失去知识?如果我们要追求有意义的知识,我们该怎么做?对道学家来说,他们的那套方法是格物穷理,就是要看清事物的内在逻辑。你看到了,你就会觉得“物在心中”,这才是真正的成功。可是考据派认为,如果我们不知道事物是统一的,那么有什么样的方法去鉴定我们得到的知识正确与否?于是他们想到了考证。在很多方面,他们只看文献。你去看顾炎武的《日知录》,在中国历史上,《日知录》以前,是没有这样的治学方法的。《日知录》的 “知”这个字非常重要,有一个论证的过程在里面,一篇中会引用大量的资料,解释其脉络,最后取得某个结论。通过这些过去已有的材料引导你,给你新的知识,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点。这种治学方法,没有理学的基本假设,也可以进行。 您在书中谈到理学对自主性和责任的强调对现今具有借鉴意义。不知您是否可以详细谈谈理学对现今社会还有什么功用?还有哪些资源可以被挖掘? 包弼德:关于该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中国人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让我这个外国人来告诉你们该往哪里走。我很想知道,你们接下来想怎么做,也想理解为什么某些看法变得很流行。可是我不会胡乱指导。我学中国的东西并不是为了中国,而是为了我自己的国家。在1960年代,美国政府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世界上五分之一的人口他们不承认。这是忽略现实的行为,非常不好。我们的课本也不太提及中国的情况。我学习中国文化,是因为我不知道中国到底是怎样的。当时我对政治学感兴趣,属于比较左的那种学生。进入高中后我就开始学习中文,刚入大学那一年,也就是1966年,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也觉得“文革”好,当时青年革命全球都有。后来才了解到较真实的情况,中国的青年并不是因为自己有思想才起来的,而是受到了当时世界青年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的领导。于是我知道中国的革命、中国的社会主义是有特色的。这个时候,我觉得做政治学没什么意思,于是决定转方向。原来我是对美国历史感兴趣,后来学了一点中国历史,看到了书上讲的宋代的城市化,这是个我根本不懂的领域,想要多了解一些。我就开始学宋代的东西,而我的目的,是希望我们国家的人能够多了解中国的历史。■ ——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0年11月1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