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欢加缪,喜欢加缪的 《鼠疫》、《局外人》,还有《西西弗神话》,可是,绝对没有人会想到《鼠疫》中的情形有一天竟会悄无声息地来到我们身边。非典以一种 历史的神奇,将小说的虚幻不可思议地变成了现实,我们仿佛置身于法属阿尔及利亚的海滨城市阿赫兰,来到了里厄医生的身边,与他们一起感受,一起呼吸,一起开始了与命运的抗争。正是非典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一个寓言,让我对加缪生出了别样的感喟,我觉得不管用什么标题都无法表达我重读 《鼠疫》 的感受,不如直接写下“重读加缪”四个字,简单的字句也许会有更大的包容性。 1942年,加缪因肺病复发,从炎热的阿赫兰转移到法国南部山区帕纳里埃疗养,不久英美盟军在阿尔及利亚登陆,德军进占法国南方,加缪一时与家人音讯断绝,焦虑不安,孤单寂寞。1941年到1942年,阿尔及利亚正是瘟疫流行。这使得加缪自然而然地把战争、法西斯、狐独和可怕的瘟疫联系在了一起,开始蕴酿《鼠疫》的创作。对于加缪来说,法西斯强权就象瘟疫正在肆虐全欧,德占区的法国人民就像欧洲中世纪鼠疫流行期间一样,长期过着与外界隔绝的囚禁生活,不但随时面临死神的威胁,而且日夜忍受着生离死别的折磨。阿赫兰城,正是纳粹阴影笼罩下的欧洲的真实写照,城里的人们面临灾难时的恐惧、焦虑、挣扎和抗争,就象加缪自己所说,正象征着“欧洲对纳粹主义的抵抗斗争”。一方面他以真实的细节描绘出一个鼠疫横行、一片恐怖的阿赫兰城,另一方面他又赋予小说鲜明的历史指向,阿赫兰城正是 德国占领时期法兰西的缩影,代表着 人类人性力量对邪恶势力的殊死博杀。 此前的 1941年,加缪刚刚完成他的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这也直接影响了《 鼠疫 》的创作。鼠疫流行的阿赫兰,其实也是现代人荒诞无望的生存困境的寓意式写照。这种荒诞不是干巴巴的哲学概念,而是一种状态,一种世界秩序的表现形态。加缪不仅确认这种荒诞的事实,而且要从荒诞出发,以自己的行动,超越荒诞。发现荒诞并不是目的,更主要的是要反抗荒诞。经过二次大战,加缪认识到,“为精神痛苦而泣是徒劳无益的,必须为它而奋斗。” 《鼠疫》中的 人物都是在偶然的瞬间被投入到这个不随人意、不由人主的世界上,他们突然在某一天陷入鼠疫蔓延的孤城,并不是凭他们的自由选择就可以避免的。海德格尔说,“我们是一些无望的、偶然的生物,被扔在一个没有我们也必然存在的世界上。”李白《上云乐》也说,“女娲戏黄土,抟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蒙蒙若沙尘”。人之生世仿佛随风抛掷,即使处身于人海之中,也是群居而心孤,聚处仍若索居,同行也成孤往,好象始终只身处在莽苍大野之中,这是一种何等深沉哀怨的人生境遇。 《局外人》的主人公莫尔索面对孤立无援的荒谬世界,是冷淡漠然,麻木不仁;而 《 鼠疫 》的主人公里厄医生却是面对灾难,奋起反抗,最典型地体现了加缪赞赏的西西弗的精神。西西弗的伟大在于,他明明知道巨石总会从山顶不断滚下,但他仍然迈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走下山来重新开始。里厄的伟大也在于,他明明知道面对鼠疫,他的努力也许徒劳无力,也许注定失败,但这并没有成为他停止反抗的理由,依然全身心地扑到了反抗 鼠疫 的行动之中,因为他知道,习惯于绝望的处境比绝望的处境本身还要糟。里厄医生,以自己的行动,抗击灾难,实现了真正的生命力的发挥,他的人生是真正的人生,充实的人生,也是西西弗式的人生。里厄医生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可是却也是一位西西弗式的英雄。 在灾难面前,有的人听天由命,漠然处之,有的人设法逃避,苟且偷生,有的人处心积虑大发瘟疫财,贩卖劣质药品从中牟利,也有人贪生怕死,见死不救……,可是阿赫兰城里,更多的还是里厄医生、青年塔鲁、记者朗贝尔、神甫帕纳鲁,还有老医生卡斯特尔这样的普通市民,他们聚成了抗击命运的洪流。也许每个人的观点不同,出发点不同,但是反抗的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做一个真正的人,恢复人的尊严和价值,正是从他们身上,里厄医生发现“在人的身上,值得赞赏的东西总是多于应该蔑视的东西。”他们有过孤独作战的寂寞,有过失去亲人的痛苦,有过遭人误解的苦涩,但是为了他们所爱的人类,他们忍受了一切。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无辜生命的惨遭杀戮。当里厄目睹好友塔鲁被鼠疫吞噬,自己却无计可施时,无奈的泪水从他脸上悄悄地滑落。从里厄医生和这些普通市民身上,我们感受到加缪的思想深处博动着一种仁爱的精神,一种人道主义情怀,我们可以听到加缪反抗的呐喊 ,还有对正义和美好、自由和幸福的呼唤。 我们也羞愧地发现, 《鼠疫》中的恐惧、愚昧、畏缩,还有丑恶, 竟然也在今天的非典时期重演,有人蓄意欺瞒,有人玩忽职守,有人趁火打劫,历史的惊人相似和简单重复有时真的令人悲哀。幸好,我们身边也更多的是钟南山、蒋彦勇、邓练贤、叶欣……,正是千千万万个当代的里厄医生,才使我们不至于失去对人类的信心,才使我们再一次感受到,只有仁爱才是我们度过灾难的永远的凭依。人类历史的发展从远古到现代,从蒙昧到文明,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和挫折,遭遇了无数的重大灾难,面对灾难和恐惧,总有一种信念支撑着人类的希望,那就是爱,爱使人们勇于承担,勇于奉献,反抗死,争取生,一步一步迈向美好的未来。非典灾难清洗了生活表层上一些过于膨胀和糜烂的欲望,人们再次意识到生命的可贵,生活的真义仿佛开始重新浮现。 《鼠疫》是一部小说,更是一个预言。小说的结尾,里厄医生登上高山,眺望整个阿赫兰城,他深切地意识到,人类的威胁始终存在,“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他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这是指鼠疫,更是指人类的灾难,“ 鼠疫”已成为我们曾经面对、我们现在正在经历,将来我们仍无法幸免的人类灾难的象征。我想,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把《 鼠疫》称之 为 一部悲怆而崇高的人类史诗。 (柳鸣九、沈志明主编:《加缪全集》, 1—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5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